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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風》來自民間,《楚辭》裡的《九歌》來自民間。漢魏六朝的樂府歌辭也來自民間。以後的詞是起於歌妓舞女的,元曲也是起於歌妓舞女的。彈詞起於街上的唱鼓詞的,小說起於街上說書講史的人。中國三千年的文學史上,哪一樣新文學不是從民間來的?
漢朝的文人正在仿古做辭賦的時候,四方的平民很不管那些皇帝的清客們做的什麼假古董,他們只要唱他們自己懂得的歌曲。例如漢文帝待他的小兄弟淮南王長太忍了一點,民間就造出一隻歌道:
一尺布,尚可縫。
一斗米,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又如武帝時,衛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兄弟衛青的威權可以壓倒一國,民間也造作歌謠道:
生男無喜,
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這種民歌便是文學的淵泉。武帝時有個歌舞的子弟李延年得寵於武帝,有一天,他在皇帝面前起舞,唱了這一隻很美的歌: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李延年兄妹都是歌舞伎的一流(《漢書》卷九十三雲,李延年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他們的歌曲正是民間的文學。
漢代民間的歌曲很有許多被儲存的。故《晉書·樂志》說:
凡樂章古辭,今之存者,並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採蓮》《烏生十五子》《白頭吟》之屬也。
今舉《江南可採蓮》為例: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這種民歌只取音節和美好聽,不必有什麼深遠的意義。這首採蓮歌,很像《周南》裡的《芣苢》,正是這一類的民歌。
有一些古歌辭是有很可動人的內容的。例如《戰城南》一篇: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這種反抗戰爭的抗議,是很有價值的民歌。同樣的還有《十五從軍徵》一篇:
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烹穀接作飯,採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漢代的平民文學之中,艷歌也不少。例如《有所思》一篇: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犬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妃呼豨大概是有音無義的感嘆詞),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又如《艷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蕩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綻。夫婿(主人是女主人;夫婿是她的丈夫)從門來,斜柯西北眄(丁福保說:「斜柯」是古語,當為欹側之意。梁簡文帝《遙望》詩「散誕垂紅帔,斜柯插玉簪」)。「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這兩首詩都儲存著民歌的形式,如前一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