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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就是亂世,在周世宗去世不久,小娃娃恭帝即位,隨即便發生了後周武官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從此改朝換代,中國歷史進入了北宋時期。範質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一時還沒有緩過神來,可他既然已經歷仕幾朝,看看天命又變,便也不在乎繼續為這個新建立的宋朝效力,於是,範元老又作了趙家王朝的宰相。
範質此番為相,作了一個意義深遠的破舊立新之舉:此前,宰相和皇帝議事都是坐著講話,但範質這時候可能覺得趙匡胤太偉大了,自己太渺小了,對坐議事實在說不過去,乾脆,有事就寫摺子遞上去讓皇帝自己慢慢看吧。範質這一改規矩,趙匡胤也欣然接受,從此之後直到清朝,被範質改變的這個傳統再也沒有恢復回去。1524
範質在去世之後又立起了一座里程碑——宋太祖看範質死了,感嘆他辛辛苦苦操勞了這麼多年,再看他家無餘財,房子也只有自住的一套,也不經營什麼產業,更是覺得這人不錯,於是贊道:「這才是真宰相啊!」——更重要的評語是宋太宗趙光義作的,他說:「宰輔當中若論守規矩、慎名節、重操守,沒人能比得過範質。範質這人什麼都好,只有一點欠缺——他欠周世宗一死!」(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者,但欠世宗一死,為可惜爾。1525)
宋太宗這個「但是」意義重大,《宋史》後文評論道:五代到了周世宗的時候,天下已經快要歸於平定了。範質、王溥、魏仁浦這三個人都是周世宗提拔起來的,都有宰相之才。宋太祖接受天命當了皇帝之後,把這些超級能幹的前朝舊臣一齊收編,天意果真不是凡人能夠揣測的啊。範質是儒生出身,卻通曉軍事,當了宰相以後廉潔奉公,謹守法度。……範質臨終前,一再叮囑孩子們不可以給自己請諡立碑,看來他心中是有著很深的悔恨啊。宋太宗評論範質,說他「欠(周)世宗一死」。嗚乎,《春秋》筆法責備賢者,範質是逃不了這個責備了!1526
開國初期的皇帝們往往都是這樣,打天下的時候是一個邏輯,坐天下的時候又是一個邏輯,打天下的時候是一個天命,坐天下的時候又是一個天命,而且還得想方設法讓大家把打天下時候的邏輯和天命都忘記,讓老百姓們把打天下的時候對他們的許諾都忘記,誰要敢舊事重提誰就是犯禁,必須給以嚴懲。這就是伯夷、叔齊的經典悖論,也是漢景帝那句「吃馬肉不吃馬肝」的另一種體現。範質到底是周世宗的託孤之臣,從這一點上來說,他也確實有點對周世宗不住。這個問題一經宋太宗的渲染,邏輯就是:皇恩浩蕩,臣子應當肝腦塗地。這個邏輯進一步會演變成:不管皇帝睬沒睬你,只要你生在這個皇朝,那麼,這個皇朝就對你皇恩浩蕩,你就應該對這個皇朝肝腦塗地,如果這個皇朝被篡奪了,你就應當為此獻出生命——是這個皇朝給了你生存權,所以,你自然也就欠這個皇朝一條命。(這時候就不提天命了。)
「欠世宗一死」,這句話自宋太宗以後,就一直飄蕩在歷代知識分子的頭頂,在一代代皇朝更替的時候起著鬼頭刀的作用,於是,官僚們再不能像五代那樣歷仕新朝了,必須從一而終,必要的時候就要勇於死節——因為欠老皇帝一條命。吳梅村那句最著名的詩句「浮生所欠只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出處就在這裡,在那個明清易代之際,吳梅村因為自己沒去自殺而日日夜夜地受到良心的譴責。
宋代牢固了「不仕二朝」的道德標準,我們可以看一個典型的例子:宋元易代之際,著名的宋遺民謝枋得寫下《上程雪樓御史書》,以奉養老母為名拒絕出仕新朝,這就和李密的名文《陳情表》差不太多。但是,謝枋得一開始便這樣寫道:「大元治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用到了「欠世宗一死」這個典故,但品味文辭,似乎並未拒絕承認元朝的正朔。信的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