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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淚太灼人,比古來帝王都懼怕的死亡還令人膽怯。
武曌正是膽怯了,別開眼不願直視她閃爍的眼睛,卻痴痴望著那如生命般躍動的小火苗,沉沉地問:「婉兒,你害不害怕?」
害怕什麼?親眼見到不可一世的女皇如何向時間低頭?親眼見到此生眷戀的人如何一步步離開?
若是害怕,她何必留在這裡,若是害怕,她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拒絕還朝去。
婉兒苦澀一笑,輕輕搖頭。
「可是我害怕!」武曌壓低的聲音儘是沙啞,閉上眼剋制住將要劇烈起伏的呼吸,「我每次閉上眼,都感覺那幽黑的世界在慢慢逼近,我每次閉上眼,都害怕再也不能醒來。我怕我還沒有安排好就走,我怕見不到婉兒,更怕婉兒會跟著我走,最怕在婉兒的眼前離去,我捨不得,我實在捨不得!你那雙初見時就美得讓我驚心動魄的眼睛裡,怎麼可以見證那樣的景象!我害怕……唔!」
更多的恐懼盡被一吻封箴,武曌陡然睜開眼,看懷裡的婉兒努力地仰頭,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是絕望,是寬慰,深不見底。就算在她走下神壇之後,婉兒看她,依舊是那種朝聖的眼神,絲毫未改。只是眼角滑落的淚像攫住了武曌的咽喉,強烈的窒息感難以平息,婉兒感到眼前的人虛軟下去,忙搭了把手,要摟住武曌。
「阿曌?」
撫膺剛順過氣,武曌便主動欺身上去,還以一吻回應婉兒的擔憂,她知道,明明婉兒也在害怕,夙夜的憂懼化為憔悴,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她便移開環在婉兒腰間的手,去撫摩她的長髮,去描摹她額上的紅梅花,去輕車熟路地滑過脖頸和鎖骨,輕點在胸前。感受到懷裡的身子一顫,本能地要退後,武曌逼近一步,一手抱緊了她,將瘦弱的婉兒牢牢護在爐火前,不讓那一竄一竄的火苗灼傷她,指尖久違地探秘曾被造訪過多次的地方……
「婉兒,婉兒……」二十七年,把這個名字越喚越熟悉,越喚越成了眷戀,「婉兒,有時不是出於他們說的什麼欲,我近來總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你的每一寸身體,都銘進心裡。」
「你得記住,你得好好地記住。」混亂的呼吸,只能支援婉兒發出含混的呢喃。
爐火上的酒釀圓子煮沸了,溫暖的酒氣很快氤氳在精緻的小廚房中,一窗隔絕,外面的北風依然呼嘯,簷上的積雪,又厚上了一寸。
冬十一月,李唐眾臣期待的時刻到來了。
北風捲地,大雪卻不容堆積,這回皇帝是帶著家室和百官來的,太初宮輟朝,在退位後,萬眾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女皇帝的身上。
仙居殿內,軟榻依舊設在窗下,噼噼啪啪的壁爐聲沒那麼清脆了,掩蓋在奔走的宮人之中,一切都肅穆得令人窒息。
上官婉兒立在榻邊,這回再沒有理由推託不見李顯了。皇帝跪在太上皇的榻前,低頭聽著最後的訓話。
說了些什麼?不過是些早就向婉兒透露過的「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歸葬乾陵」之類的交代,婉兒失神地站著,那熟悉的聲音,如今正在一點一點刺痛她緊繃的神經。
婉兒出神地想著,那天武曌問她的話。
是生離更好,還是死別更好?
若是生離更好,武曌便放她還朝,自此上陽宮的生死便與她無關,紛繁的朝政,將消磨生死的界線。
若是死別更好,武曌便任她陪著,直到不得不分道揚鑣的那一刻,順著時光,悄然放手。
死別是錐心刺骨的一慟,生離是綿延不息的悲哀。
可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俱是「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旅人已漸行漸遠,居者只能自知珍重,期待一個夢裡或來生的相會。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終歸都有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