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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擠了二三十個人,肩摩踵接,踢腳絆手,鬧得象戲場一般。大家知道未來的幸福緊接在後頭,所以故意傾軋。老人家幾被小孩子推倒了,笑著喝罵。小腳被大腳踏痛了,笑著叫苦。在這時候,我們覺得苦痛比歡樂更為幸福。低小破舊的老屋比瓊樓玉宇更有光彩!我們住新房子的歡喜與幸福,其實以此為極!真箇遷入之後,也不過爾爾;況且不久之後,別的渴望與企圖就來代替你的歡樂,人世的變故行將妨礙你的幸福了!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經驗了這種幸福。只有最初置辦基地,發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測量地皮的人,獨自靜靜地安眠在五里外的長松衰草之下,不來參加我們的歡喜。似乎知道不久將有暴力來摧毀這幸福,所以不屑參加似的。緣緣堂構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一切因襲、奢侈、煩瑣、無謂的佈置與裝飾,一概不入。全體正直。(為了這點,工事中我曾費數百圓拆造過,全鎮傳為奇談)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間,中央鋪大方磚,正中懸掛馬一浮先生寫的堂額。壁間常懸的是弘一法師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和「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的對聯。西室是我的書齋,四壁陳列圖書數千卷,風琴上常掛弘一法師寫的「真觀清淨觀,廣大智慧觀;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的長聯。東室為食堂,內聯走廊、廚房、平屋。四壁懸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跡。堂前大天井中種著芭蕉、櫻桃和薔薇。門外種著桃花。後堂三間小室,窗子臨著院落,院內有葡萄棚、鞦韆架、冬青和桂樹。樓上設走廊,廊內六扇門,通入六個獨立的房間,便是我們的寢室。鞦韆院落的後面,是平屋、閣樓、廚房和工人的房間。——所謂緣緣堂者,如此而已矣。讀者或將見笑:這樣簡陋的屋子,我卻在這裡揚眉瞬目,自鳴得意,所見與井底之蛙何異?我要借王禹偁的話作答:「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騷人,但確信環境支配文化。我認為這樣光明正大的環境,適合我的胸懷,可以涵養孩子們的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我只費六千金的建築費,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願把金谷園來和我對掉,我決不同意。自民國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殘冬被毀,我們在緣緣堂的懷抱裡的日子約有五年。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牆,薔薇襯著綠葉。院中鞦韆亭亭地立著,簷下鐵馬丁東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鞦韆架上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喊一聲「開西瓜了」,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芭蕉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萄棚上果實纍纍,時有兒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一片湖光。各處房櫳裡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裡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里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裡還有自製的臭豆腐乾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現在飄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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