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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十年前,我曾作一冊描寫你們的黃金時代的畫集(《子愷畫集》)。其序文(《給我的孩子們》)中曾經有這樣的話:「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來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寫這些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現在你果然已經「懂得我的話」了!果然也要「走這條路」了!無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結中腸啊!
1934年歲暮,選輯近作漫畫,定名為《人間相》,付開明出版。選輯既竟,取十年前所刊《子愷畫集》比較之,自覺畫趣大異。讀序文,不覺心情大異。遂寫此篇,以為《人間相》輯後感。
南穎訪問記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於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到這裡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裡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裡彷彿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並不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後來發音漸加變化:「阿呀」,「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慾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彷彿表示:「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後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裡一定感到詫異:「一隻雞和一個出鬍鬚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後她的語彙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几几」(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如果一幅大畫裡藏著一隻雞或一隻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嗯,嗯,嗯」。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彷彿在說:「我原想說『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牆壁,後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