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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結語
1.李贄問題
清代經學,還有種種豐富多彩的地方,既考據上的爭鋒,也有公羊義理的復興,這裡不再多作引述。僅從以上羅列過的歷代學人對克段一案的紛繁解說而對經學的發展略作管窺。到此,爭議不但沒有了解,反而愈演愈烈,既有今文、古人之爭,也有理學、心學之爭,又有漢學、宋學之爭……至於所謂聖人真意、《春秋》本旨,永遠都在五里霧中,讓人越看就越看不清楚。
不同的「修正主義」輪番上臺,但往往打扮成「原教旨主義」的形象,雖然真正的「原教旨」也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
在五花八門的闡釋中,離經叛道的聲音也時有耳聞。早在明代,狂生李贄在《童心說》裡不羈地議論過:所謂六經、《論語》、《孟子》之類,若非史官和臣子們的誇大其辭,便是笨蛋徒弟們零星片斷的筆記和回憶,等整理成書之後,後人不察,還以為書中內容都是出自聖人之口,於是尊之為經,哪裡知道其中一多半恐怕都不是聖人的話。退一步說,就算真的都是聖人之言,聖人當初也只是對一時一事有感而發的,哪裡就成了萬世不移之法?1610
李贄說話經常帶著幾分俠氣,把異端見解表達得更加異端,不過,就人之常情而言,單純的事實總不如觀念上的事實更加容易流傳——例如,彭乘在《墨客揮犀》裡作過這樣兩個小小的考證:杜牧的《華清宮詩》有個名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但考之史料,唐玄宗總是在十月到來年開春這段時間住在驪山,從來沒在六月住過,而荔枝要到盛夏才熟,杜牧詩意雖好卻與事實不符;再有,杜牧的《阿房宮賦》傳為千古名文,把阿房宮裡的生活寫得有如親見,但事實上秦始皇從沒在阿房宮住過。1611
杜牧這是用虛構表達了真實,用虛構的事實表達了真實的特質。這也符合現代心理學的結論:當有人問你,你的某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一般不會去一件件地敘述你所能記起的他的種種行為,而只會用表示特質的語言來描述他,比如他很友善,很樂於幫助別人等等。你對他的許多事情都記錯了,或者和別的事情混淆了,但你對他越是熟悉,就越是容易自動地對他對他作出特質推論,而特質推論有時又會讓你回憶起看似真實而其實僅僅是「合理」的事實,並且為之賦予意義,用一致性加以整合——或許就像杜牧的例子那樣。
2.修昔底德的虛構與瑞格瑞格的故事
文筆如此,史筆亦然。我們看到歷代經學家分析克段事,《左傳》中姜氏如何說、莊公如何說,都成為他們立論的基礎,然而通觀《左傳》,那些密室之私談、孑身之感嘆,透露出了一個相當致命的問題:這些話到底誰聽見了,誰又記下了?這顯見是執筆之人代人擬言,完全是小說的風格。1612在這個問題上,古老的修昔底德在寫作《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時候對寫作方法的一段自述對我們應該是有一些參考價值的:「在這部歷史著作中,我利用了一些現成的演說詞,有些是在戰爭開始之前發表的,有些是在戰爭時期中發表的。我親自聽到的演說詞中的確實詞句,我很難記得了,從各種來源告訴我的人也覺得有同樣的困難;所以我的方法是這樣的:一方面儘量保持實際上所講的話的大意,同時是演說者說出我認為每個場合所要求他們說出的話語來。」1613
修昔底德坦誠地交代了自己的書寫方法,那麼在我們的眼裡,這樣的書寫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被稱作「真實」?
「真實」總是有很多種形態,用時下的觀念來理解古老的傳說也是一種最常見不過的形態,經學的流變已經讓我們看到了很多這樣的例子。最後,容我轉述吉爾茲在《地方性知識:從比較的觀點看事實和法律》一文中的一件趣事:事情發生在1958年南太平洋的峇裡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