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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我以販賣舊電器維生,暗中支援其他出版活動,並義助柏楊。這時我三十
三歲。一九六九年,我又義助彭明敏。這時我三十四歲。這四年歲月,我整個的感覺如同陶
淵明《擬古》九首中的最後一首: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本不值高原,今日復何悔?
陶淵明詩裡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並無悔意,因為「本不值高原,
今日復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這詩舊解都說以桑樹喻晉朝,但我覺得喻自己的努力;才是正解。自己的努力,在亂世
之中,一切都泡了湯,泡了湯並不後悔,因為本來就志在犧牲,又何悔之有?《逸民傳》裡
記鬼谷子對蘇秦張儀說:「二君豈不見河邊之樹乎?僕御折其枝、風浪蕩其根,此木豈與天
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見崇岱之松柏乎?上枝幹於青雲、下枝通於三泉,千秋萬歲,不逢
斧斤之患,豈與天地有骨肉?所居然也。」正因為所居之地,是易遭「斧斤之患」的所在,
所以柯葉之折與根株之浮,也就毫不意外了。這首詩有強烈的「求仁得仁」味道,意態悠遠
可喜。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中第三首也是我最喜歡的: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寫他在廬山種豆的種種辛苦,最後晚露弄濕了衣服,舊解「夕露沾衣,喻貧賤之
來傷人也」,但我覺得不計一切犧牲以維持素願,才是正解。我甚至覺得,這首詩該引申解
釋做志士仁人為素願奮鬥,有時會灰頭土臉、會犧牲自己的名譽,但名譽毀了也不足惜,只
要能救國救民就好了。對我個人說來,我在文星的努力,也正有陶淵明這種詩情。
文星時代朋友中,有人是從頭到尾看到「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的局面的,其中最
值得一寫的,是梁實秋先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一日,我在《文星》發表《老年人和棒
子》,其中提到:老朽昏債賣身投靠的一輩我們不必說,即以最開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論,從
寫「人權與約法」時代的胡適之到寫「容忍與自由」時代的胡適之;從《人權論集》時代的
梁實秋到《遠東英漢字典》時代的梁實秋,我們多少可以看出他們轉變的痕跡。弗洛斯特在
他那首《預防》(precution)裡說,他年輕時不敢做一個急進派,因為怕他年老時變成一
個保守派,我並非說胡適之與梁實秋已變成保守派,我是說,他們今日的「穩健」比起當年
那種生龍活虎意氣縱橫的氣概是不大相稱的!寫《老年人和棒子》的時候,我還不認識梁實
秋先生,後來認識了,聊過許多次天,證實我那篇文章的論斷,完全無誤。梁實秋在臺灣,
雖然「安分守己」,卻也被國民黨猜忌過。他告訴我:他家被搜查過一次,「一天有人叫
門,開了門,進來許多治安人員,問你是這家主人嗎?我說是。他們說美國新聞處丟了一臺
打字機,有人說是你偷的,我們要來搜查。我說我是梁實秋,是大學教授,總不至於去偷美
國新聞處的打字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