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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還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暫且到楓樹頭住在雅珊的奶媽家,那奶媽知我是從前住在杭州斯家時的胡少爺,我後來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瞞她,當下她毫無難色,到底斯伯母考慮一樁事情不會落空。那奶媽就改口叫我舅少爺,對鄰舍只說是範先生的表弟。
楓樹頭是個小村落,離斯宅十五里,在到縣城去的大路邊,山勢逼攏,都是些種田墾地的小戶人家。奶媽家也貧薄,但是可以過日子,她早年喪夫,一女已嫁,現在家裡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卻因去過杭州,活潑灑脫,她叫我住在此地儘管放心,不要緊的。我寧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訕,白天只到小澗邊玩玩,有時跟奶媽上山掘番薯,下田裡拔豆。奶媽家裡起坐間連線灶頭間,夜飯吃過,她一面洗碗盞,一面與我講太太的好處,講打仗時的日本人,那時日本人幾次在楓樹頭經過。
奶媽道:「頭兩年裡來的日本兵都年輕相貌好,後來幾年,一批不如一批,漸漸變得相貌不好了。」她這話竟可比吳季札觀樂,而知國之興亡。她又說當翻譯的最壞,次日本兵投宿她家裡,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給她哄過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開拔時,把用剩的一塊肥皂留給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譯卻又轉身來問她要了去。
還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經開走了,夜裡又回來,因有一個日本兵在半途掉隊,被中國遊擊隊打死了,他們來尋人,把楓樹頭包圍搜尋。村人見來勢不對,一齊都逃,好在是夜裡,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來不及的去躲在麥田裡。奶媽才逃到麥田裡,已被對面一個日本兵攔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幾條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聲音與手電筒,說時遲那時快,那個日本兵已擎著槍刺向她直衝過來,相去不過一丈,她一驚,卻正色道:「你這是在乾什麼呀?」竟像是大人叱責小孩,而亦居然給她逃脫了,現在奶媽講到這裡,仍是那種驚惶的帶叱責的笑。這樣的驚險關頭,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對人,不是神面對著魔,或魔面對了神。她那笑是人的發揚極致,是真風流。
楓樹頭要自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個婦人被日本兵捕獲,赤體反綁在路邊樹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孃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調,那是年輕女傭與車夫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輕時在杭州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裡。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調和,像管絃樂裡夾進篳篥。裂足開胸,盪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畈上去,從雞籠上翻出一堆破鞋子來換,我看著心裡好不難受。我是為愛玲,總想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肩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孃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裡,又丟一顆到嘴裡,吃得喀啦啦響!」我聽只覺得慘,那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遊庵裡唱《十八隻抽屜》: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沒盤頭;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麻球;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民國初年嵊縣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錦心繡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裡,與男人調侃摔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裡,與村中男人吃茶聊天,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