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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靜得如同一尊菩薩。
於是竇貴生心想,可見菩薩待我也是極好的。
那天夜裡,他接回鹿白,端詳著她沉睡的面孔。許久之後,他茫然地收回視線,不知所措地從帳內溜走。
死屍和火光在他眼前緩緩後退,腐臭和刺鼻的氣味從他鼻尖流走,眼淚順著夜風從下顎滾滾滴落。而他失魂落魄,無知無覺。
他心想,竇貴生這輩子做盡壞事,為什麼遭報應的卻是她呢?
她背地裡說他的話,他總能第一時間從蘇福那知道。是以他知道她曾說他有股「死氣」,說他「比疫病還可怕」。
她說得很對,她被他傳染了。此地百姓說得也對,不祥的竇貴生來了,途經之處哀鴻遍野,惡果纍纍。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彷如一個沒有三魂六魄的野鬼。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恍惚的視野中忽的出現了一尊菩薩像。
慈眉善目、裂成兩半的菩薩立在壇上,月光從缺角的房頂漏下,照亮了菩薩慈悲而憐憫的臉。
他忽的跪了下去。呆愣片刻,又手腳並用地爬進了廟內。
他心想,菩薩啊菩薩,老竇給你跪下了,行行好,救救她吧。
他又想,人生在世,哪能沒有後悔的時候?現在他就後悔,後悔趕她走,後悔害了她。她連命都要沒了,要是連愛情也被剝奪了,那著實太可憐了。
誰也沒法搶走屬於她的東西,連他自己都不行。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裡,他就已經是她的了。
他額頭撞上地面。菩薩啊菩薩,老竇給你磕頭了,開開眼吧,你罰錯人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他再不會趕她走了。
果然,菩薩聽見了,還真的幫他實現了。
從那時起,竇貴生便開始信佛,此後數十年,他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也是從那時起,他突然明白楊信的大哥為什麼出家,突然了悟「受了刺激」這幾個字後是多少無法言說的沉痛。
如入火聚,得清涼門。他火候不夠,還有得練呢。
鹿白祈禱半晌,終於睜開了眼。而一旁的竇貴生卻緊緊闔攏雙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似乎正琢磨著怎麼將菩薩千刀萬剮。
鹿白心中一驚,再度閉上眼,心中補了兩句:菩薩在上,不管他說什麼,都是瞎編亂造,如有冒犯千萬恕罪,信不得,都信不得!
神神叨叨地念完,她才伸手拽竇貴生:「你可別犯蠢,菩薩要是怪罪下來,我可不幫你擔著。」
竇貴生一愣,瞬間明白她想的什麼,不禁失笑。他自然而然地牽過她的手,迎著日頭往外走:「你現在能耐大了,還敢說我蠢。」
鹿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真是能耐大了!」
竇貴生假作氣惱,用半邊側臉對著她:「嘖,我瞧著你對我也沒幾分真心,不等大難來就準備撇下我飛了。」
鹿白把雙唇縮到口中,像個沒牙的老太太。忍笑忍了好半天,她才一本正經道:「這話說的,當初也不知道是誰,不等大難臨頭,就把我趕出林子了。」
老太監十分理虧,無話反駁。她嘴咧得更開了:「何況夫妻才是同林鳥呢,你算什麼!」
竇貴生啞然。
「我……」他難以啟齒。
「你什麼?」鹿白好整以暇。
他轉過頭去,樹樁似的定在原地:「我、我怎麼不是了……」
鹿白頓時得意了,昂首挺胸,背著先生似的手,邁著先生似的步,悠悠嘆道:「你啊,你也有今天——」
等她走遠,竇貴生才輕聲咕噥:「小人……真是小人得志了!」
老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得志的小人也一樣。
霍亂的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