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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一男一女,老兩口兒,沒有孩子。我只知道男的過去在外國留學,開過水泥廠,有股份,是個剝削工人的資本家。他家住一所兩層小樓,屋裡又講究又漂亮,這就愈發引得我們冒火。按照我們當時的思想邏輯,資本家家裡愈講究,剝削勞動人民血汗愈多,就愈反動。我們在抄他家二樓時,弄出來兩箱子西洋玻璃器皿,開箱就要砸,那男人忽然大叫:&ldo;這是我當初從法國用巨資買回來,是法國皇宮裡的擺設,是寶貝,你們不能砸!&rdo;我們一聽就火了!砸不砸全由著我們的心氣兒,你還敢管!小孔上去給他一棒子(當時紅衛兵用的武器是鐵杴把和軍事操練的木槍),&ldo;啪&rdo;地打在嘴巴上,可是那聲音就像打在一個瓷器上。就看他一口血吐出來,跟著吐出很多牙來。這感覺非常可怕!這可怕的感覺就像那姓趙的同學的拉長的手指一樣。我呆住了,直到同學們招呼我去砸那些西洋器皿才清醒過來。我們把那些器皿一件件從窗戶扔出去,掉在樓下摔得粉碎。那一男一女便跪在我們身後痛哭,好像我們扔了他們的孩子。完事離開時,我和那男人目光正好相碰,他張著那沒有牙的血嘴,像臉上一個血糊糊的洞;他的目光怔怔的,沒有內容,卻很專注,好像要記住我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刷地躲開這目光,如同犯了罪那樣,趕緊下樓出門,儘快離開這家。
晚上回家吃飯時,奶奶忽然問我:
&ldo;你沒有打人吧!&rdo;
我嚇壞了。其實我沒打人,倒好像我真的打過人。後來才知道,奶奶今天上街買菜,看見紅衛兵遊鬥一些資本家,用銅頭皮帶抽那些人,猛一抽把一個人的眼珠子抽出來了。嚇得奶奶菜也沒買就回來了。
老實說,當時我並沒有多少獨立思考能力,我只是從內心、從良心、從心靈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我無法這樣做下去,可能我天生是那種心太軟的人,怕看見別人受苦、受難、流血,流淚。我無法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ldo;革命物件&rdo;。這便不知不覺離開革命的&ldo;金光大道&rdo;,走向逍遙的一邊。八月底,紅衛兵開始到全國各地串連,去各地煽風點火,我也就趁機跑出去了。
從六六年夏天到六七年底,我在外邊跑了一年多,幾乎跑遍全國。東北到達黑龍江,西北到新疆烏魯木齊,南邊到廈門、廣州、桂林、南寧。這一跑,真開了眼,長了見識。開始,我每到一處,都受到歡迎。一是因為我是從北京這種大城市來的紅衛兵,二是參加過&ldo;八&iddot;一八&rdo;毛主席接見,很有點&ldo;中央特派員&rdo;的味道。我第一次到烏魯木齊時,那裡還是一潭死水,我們這些外地來的紅衛兵一下火車,就被當地軍隊接到市委招待所住起來,好吃好喝,就是不許到處亂竄,像軟禁。那裡的領導很怕學生鬧起來。我們呢,就是要把那裡的&ldo;火&rdo;點起來,可是不久,文革的狂cháo漫及全國,等到各地也鬧開鍋,又砸又抄又打,我心裡那塊陰影又發作了。
特別是一次在保定,深夜時趕上了武鬥。我所住的小旅店房間裡的槍彈亂飛,玻璃打得粉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鑽到床底下去了。第二天,外邊一片死靜,趴窗戶向外一看,滿街狼藉,汽車輪胎全扎破,撒了氣,趴在地上,許多死屍倒掛在樹上,這在古代叫&ldo;暴屍&rdo;吧……文革的形象再不光輝奪目,它在我心裡變得模糊不清了。
在陝西,為了表示對革命聖地的崇仰,我步行從西安走到延安。但到了延安與老百姓一聊,老百姓對延安反不如我知道得多。這一來,對於革命那種神聖感也變得空洞和茫然了。雖然我還沒有能力進一步思考,但腦袋已經無數次直覺地浮出問號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