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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兀的安靜使得他有些胸悶,心口堵著些吐不出咽不下的什麼,他只能沉默裡長籲一口氣,與芷秋站在石磴下,靜候桃良扣響了門扉。
直到聽見門內漸漸行近的腳步聲,他終於難捺衝動,橫臂一掣,將芷秋掣到繁柳後頭,高高的個頭將芷秋罩在牆下,像有滿腔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在沉默裡消耗著時間。
幸而姨娘丫鬟並未深究,鑽入門內去等。而芷秋呢,她始終是平靜的,帶著慰盡風霜的溫柔笑意,等著他啟口。
等了許久不來,她便替他啟了口,「陸大人,你是想同我說,你往後,就不來了是不是?」
陸瞻絲毫不驚訝她的聰明,若沒有蕙質蘭心,怎麼做得了花海魁首?他將頭點一點,摧頹地笑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個宦官、太監、閹人,我不算是個男人,頂多是個殘廢。」
他以為她會驚愕,或者多多少少難掩厭惡。可她只是笑著,回想起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她的身體像一座山河破碎的城池,被敵人的馬蹄洗劫了每一個角落——若這樣算起來,那麼她也是破敗的。
她仰著頭釅釅望進他的眼中,就覺得她要重新建立起她心上破碎的國土,來庇佑眼前這一個難民。
她很高興,因為他,使她變得如此堅強,「我知道閹人是什麼,不要臉地說給陸大人,我見過許多男人,沒什麼稀奇的。人的尊嚴,不長在那裡,是長在心裡。」
「要是心也是殘廢的呢?」
寥寥數語業已解救不了陸瞻,他早倒在殘酷的血泊裡站不起來。他不像那些六七歲被去勢的幼童,他是十八歲,已經懂得男/歡/女/愛、食髄知味的十八歲。
當見過朝陽之美,那麼黑暗便會更加殘忍。
他譏諷的唇對準了自己,垂下了眼,「你不懂、你不是男人,不論你多瞭解男人,你也永不能感同身受。」
芷秋同樣垂下眼角,背貼牆面,笑意半逝,仍舊溫柔,「我覺著你心好,比誰都好。……陸大人,我不高興小半輩子了,那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捱日子似的,你不要這樣,你要高興點。」
他凝視她半晌,掛起了唇角,「你對所有男人都這樣講?」
「這個麼就得分人了,」芷秋障扇輕笑,披帛在發寒的月光裡飛揚著,虛無縹緲,「人家過得好好的,我去跟人家講這些,是不是忒掃興了?不過就是同一些名落孫山的落魄書生、不得志的官場大人們說一說。一說一個準,走時必定給我多撂下些銀子。」
陸瞻倏而爽朗地笑開,笑聲在寂靜的長巷,如荒漠裡一渠綠洲,映著月珏,千古蒼涼。芷秋亦笑望他,明月懸在院牆內的青瓦之上,很低很近地,照著離別。
很久以後,他們的笑容融在風裡,芷秋半明半昧地的瞳朝他仰望過去,「陸大人,我就在這裡,等你何時想來再來便是。不想來,蘇州官場就這樣大,我們總會在席面上遇見。」
岑寂的風颳散了陸瞻面上最後一縷笑意,露出了蒙在瞳孔上的一絲痛色,「你不懂,每次見到你,我都會更痛恨命運,也更厭惡自己。」
碧樓不遮愁,淡淡霜色撒在芷秋身上,綠的衫裙正若那章臺楊柳無依飄蕩。
她怎麼會不懂呢?她也是同樣的呀,無能為力地恨著命運贈予的滿身汙穢,以及,「恨不得重新活過,是嗎?」她平靜地點點頭,「陸大人,我明白,我明白的。只是,別太為難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無聲裡,他們相笑,各自走向門內門外。關於「愛」的每一個字,由一開始到現在彼此都不曾提起。
故而當他最後一片嫩松黃的衣袂鑽入車簾內時,芷秋沒有開口留下他。她明白,她骯髒的過去與現在,已經不允許她擁有未來。她只是想,以她寡廉鮮恥的溫柔,給予他微不足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