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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3)
趙前被關押在北大營&ldo;留置場&rdo;裡,半年多沒見太陽了。不覺間已是春天,金氏捎來了換季的衣裳,他激動得難以自持。衣裳洗得很乾淨,清清爽爽的陽光的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撫摩,如摩挲女人的脊背。入獄以來,他很少去想韓氏,最念想的還是金氏以及外面的陽光。而他面前,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戶的外面是長長的走廊,走廊外面的陽光或者月色永遠也無法直射進室內。監牢裡潮濕黴暗,凝結著濃重的水氣,舉目所及全是暗淡的灰色,灰色的牆壁、灰色的水泥地面,灰色門窗,連粗劣的飯菜也是灰色的,窩頭上面常見灰暗的斑
點。他每天盤腿端坐於稻草鋪上,如角落裡的蜘蛛一樣靜靜編織思緒。水泥地面很平整,冰涼得似乎能滲出水來,絲絲縷縷的冰冷蛇一樣纏繞了雙腿,爬過了膝蓋、胯骨直抵後背,這是疼徹肺腑的涼啊。囚禁的生活糟透了,小門上僅留一方送碗的小洞,便是唯一的通氣洞,因此空氣渾濁鬱悶。地上鋪著稻草,稻草剛鋪的時候是乾的,過了幾天就潮濕的厲害。牆角處有一處活磚,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留下的,趕上便急,獄友們就掀起磚頭,尿了再蓋上,囚室裡瀰漫的尿臊經久不去。囚室裡不知晝夜,完全按日本人皮鞋的響動來判斷時間,鬼子巡視和交接班時間幾乎是固定的。星期六是特別的日子,日本和朝鮮看守照例要舉行聚餐,酒至半酣會又唱又跳,如果喝到醺醺大醉,會毆打囚徒取樂。鬼子折騰高興了,就把吃剩的雞蛋皮肉骨頭丟給囚徒吃。獄中人最難挨的是飢餓,每天只有兩頓飯,每頓只有一小碗,涼水也不能隨便喝。真是餓呀,獄友們都餓成了一副鬼臉,眼珠子大大的,面頰凹陷,瘦得嘴唇都蓋不住牙床了。人要是餓到極至,不但走不動路,就連自己的呼吸也衰弱得感覺不到。&ldo;留置所&rdo;裡常有餓死病死的人被拖出去,飢餓使得獄友們對死的概念十分淡漠,對他人之死無動於衷。&ldo;留置所&rdo;經常殺人,許多人被提出去就難再回來,不是被處決就是活活打死了。看守咣當一聲開啟鐵門,再喀嚓一聲鎖上,腳步聲漸消於走廊的盡頭,而新的難友又不斷出現,走馬燈似的輪換。
應該說,趙前沒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剛進來時提審過他幾次,只是詢問他在安城煤礦公司的事情,問答都漫無邊際。有一次審訊,日本檢察官扇了他兩記耳光,而後再就沒人理睬他了,他似乎被遺忘了。他蹲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裡,無事可做。很少有人與他講話,這其實比要了他的命還要厲害,趙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經歷這樣一段不人不鬼孤獨得發瘋的時光。自言自語沒有用,大哭大笑或者大叫大跳更沒有用,回應他的只有冷冷的四壁和窄窄的窗欞間投射的冷冷的燈光,這種冷一直冷到他心裡去,冷到他夢裡,冷到他骨髓裡,冷到他已經走了五十年的人生裡,他這才相信,這世間確實有他值得害怕的東西。
與趙前沒有經歷酷刑相比,同囚一室的其他人遠沒有這樣的幸運,沒完沒了的審訊,無以復加的酷刑,舊傷添新傷血水殷殷,他目睹過獄友活活疼死的情形。趙前是監室裡的老人了,對這些已司空見慣,他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度日如年。他現在唯一嚮往的就是菸草,那種騰雲吐霧的快感。除此以外,他對未來不報任何指望了,更無意去研究明天或者後天的情形,一開始,他陷於長久地發呆,默默沉湎於從前的日子,漸漸迷失於幻像之中,時而傾聽、時而頷首,時而莞爾,全神貫注得儼如面對情人。到後來他連回憶都不需要了,想來想去大腦裡反而成了空白,剩下的惟有沒有盡頭的時間,分分秒秒都被無限度地拉長了。他好像從來沒有生活過,好像沒有兩房老婆,好像不曾養育十一個兒女,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回憶。
這一切,直到有個姓蘇的囚徒的到來才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