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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司猗紋一坐上飯桌,還是有一種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覺。有時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腸胃,有時又覺得是自己的腸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別是一看見坐在對面的眉眉吃得那麼專心那麼堅定,她就覺得她連外孫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堅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著,還是覺出這種糊弄的必要。能去給外孫女講吃穿麼?無論如何那是不應該的。眼前這場大破大立的史無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難道她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個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學這些沒名堂的炊事,只是為了迎合那個母夜叉麼?要迎合也是對這個時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們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軍裝綠;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褲子的前開口和旁開口、明兜和暗兜。這實在又不是什麼迎合,人們都是用真實感情培養著自己的真情實感,沒有感情的真實,再真的感情也會成為虛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間,司猗紋才不可抑制地體味著一陣陣突然的空虛。她越是用床頭櫃裡那些積蓄補充著白天她對腸胃的糊弄,那空虛的感覺就越甚。那時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陽穴的轟鳴常常使她對這黑夜產生恐懼,她止住咀嚼,靜靜地注視四周的黑暗,注視對面的黑暗中的那個小人。面對這個小人她會突然升起一種要叫醒她對她說點什麼的念頭。她想告訴她,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絕不是隻會蒸窩頭的那種被人稱做家庭婦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過她的堂皇。她能承擔整桌的筵席,連發魚翅、海參這種最難的技術她也不憷,她發得一絲不苟發得漂亮;掛漿、上色有時連外請廚師也得向她請教。可她又不是專為這區區小節的炊事而活。她還想告訴她,她更不是為了迎來這每天的黑夜,為了趁著黑夜去拉開那個床頭櫃門而活。她本是個光明磊落的存在,難道她稀罕如今這九毛錢一斤的、像手指頭一樣的蜜供和放在嘴裡掉幹末兒的蘇皮兒?從前連給祖宗擺桌都不用這些麵疙瘩。什麼點心,充其量不過是些標準粉以及一星半點的糖和油。它既無中式點心的精細,更無西式點心的營養價值,有時還吃得人燒心。沒準兒這些食品廠的領導人連什麼是雙魚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細的點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ldo;雙魚&rdo;面。還有butter(白脫)、鮮奶、上乘的果料……誰捨得放?現在她吃這、嚼這,這旁邊這個小人兒看她深更半夜開櫃門,這不過是她生命之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陰暗面‐‐這卑瑣、悽惶、寂寥的咀嚼。原來這個黑夜裡的櫃門,這白天攙著紅糖和不攙紅糖的窩頭是當今這大千世界留給她的創舉。她多麼希望眉眉能明白這個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個白天蒸窩頭、晚上吃點心的遊走著的死魂靈。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給孩子講這些,那孩子一定會想:原來這位整天對她講艱苦樸素的外婆是個舊社會的寄生蟲。什麼雙魚牌方袋面,什麼發過的沒發過的海參魚翅,還不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她常說的一句話。這就不如拉著她帶著她走進這個沒有海參魚翅的紅彤彤的、只講明兜和暗兜的時代。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紋在黑暗中肯定著自己又否定著自己。她放了一個屁,很味兒。她掀開了被子,迎來了新的一天。
這天,司猗紋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從西單菜市場買回兩條鱖魚。也許這完全是做外婆的驅使,也許她畢竟沒有忘記應該奉獻給外孫女一點什麼。再說目前連英勇的小將也以打內戰為快,羅大媽整天關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資票了,誰會留心她買的是兩毛五分錢一斤的三級帶魚還是一塊八毛錢一斤的可上國宴的鱖魚?
眉眉沒見過鱖魚,婆婆一邊跟她講述這花皮大嘴魚的珍貴,一邊親手把它們收拾乾淨,又找出一隻平時不常用的團龍青花瓷盤,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