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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糙糙瀏覽。我起床以後，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糙稿遞還給了蹲在灶臺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裡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ldo;老徐，我有個問題。&rdo;我蹲回到他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裡頭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我問他：&ldo;我前後問了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三次都給了我不同的答案？&rdo;

老徐擱下木條：&ldo;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rdo;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ldo;古人說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了啊。&rdo;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了一條柴進去：&ldo;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了？&rdo;我一點頭。老徐嘆息一聲：&ldo;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了八年，前後拓了六遍。&rdo;

我被這個數字嚇得愣了愣，這得花去多麼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後，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裡，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只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儲存其原貌，他卻反覆拓了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

&ldo;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rdo;我嚴肅地說。

第一次問，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靈魂回答；那麼第四次問，能回答的，應該就是本心了吧。

我見老徐沒有動靜，便先開口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從我祖父許一城講到我父親許和平，然後講到我，講到那個牽扯我們祖孫三代的佛頭案。這一口氣，就講到了中午。老徐雖然不言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因為鍋裡的粥都快燒乾了，他卻還在不住添柴。

我講完我的故事：&ldo;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rdo;

老徐看我眼神堅定，終於搖搖頭，嘆了口氣，起身從書房取出一頁薄薄的稿子給我。這個稿紙看起來已經存放好多年了，抬頭是南京市文物商店專用信箋幾個字，邊緣有些泛黃。我拿來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封檢討書。

檢討書的筆跡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為老練。上面說，&ldo;我&rdo;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間收購了一張柳公權的《大唐回元觀鐘樓銘》的宋代拓本，號稱是宋拓精品，旁邊還有明代大戲曲家李漁的題跋。但&ldo;我&rdo;很快發現，李漁的題跋是從另外一幅帖子挖下來補在這裡的，於是明拓就成了宋拓，價格虛高了數倍不止。&ldo;我&rdo;因為工作不注意細節，粗心大意，給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損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親。

書畫與拓本之類的東西都是紙質，可以剪下挖補，這也是古董界多年來的常識。所以這幾類東西，最易出贗品。最無良的商人，會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幾塊，分別補到幾張假畫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無題跋，就是因為被別人盜挖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