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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趙離上高中三年級。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最初的日子裡,趙離像所有的青年學生一樣,全身心充滿了對偉大領袖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熱愛,充滿了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仇恨。她和紅衛兵戰友們一起背著揹包,從學校出發,到北京接受了偉大領袖的檢閱,在天安門廣場上,她流著熱淚,蹦著跳著,直到喊啞了嗓子。然後又從北京步行到偉大領袖的故鄉韶山。她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在心裡默唸著偉大領袖「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的教導,八千里關山,走到哪裡就要把革命的火種點到哪裡,就要在哪裡生根開花。這時她的心裡充滿了神聖的感覺,也充滿了對過去的懺悔,什麼馬雅可夫斯基和居里夫人,統統是封資修的貨色,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青年一代的毒害。
可是,不幸很快降臨到她的頭上。
事情是從父親開始的,並很快蔓落到母親和她的頭上。
她已經沉迷於「革命」的狂熱中,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資產階級的後代,她雖然早已沒有同父親一起生活,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血統是不可能改變的。她的父親是一個資本家和反動官僚雙料貨色,最早被紅衛兵抄家、批鬥。年近七旬的老人被反剪雙臂,頭上戴著滑稽的高帽子,給紅衛兵打得口鼻流血。大字報糊滿了她們家附近的街道,她每次路過這些大字報前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的父親手中沾滿了工人和革命者的鮮血,而她以前竟然對他充滿了溫情,還把他對自己的一點虛偽感情看作是父愛,這不是資產階級的毒害又是什麼呢?後來,她決定貼出自己的大字報,揭露父親這種可恥的行徑。就在她貼出大字報的第二天,她那張大字報的旁邊也貼出了一張大字報:「請看資產階級臭小姐趙離的醜惡表演!」她氣憤了,返回學校寫了一張新的大字報還擊,可等到她第二天回到家時,卻發現母親自殺了。
趙離知道,母親是一個容不得半點髒東西的人。「文革」開始以後,趙離很少住在家裡,母女倆從來沒有對正在進行的事情作過交流,她更沒有觀察母親的心理活動。也許母親已經感到在劫難逃,早已作了解脫的準備。就在趙離到學校反擊的那天,一群紅衛兵擁進她家的花園。花園已經有多年沒有外人進入,是僅僅屬於她母親一個人的聖殿。此刻在母親看來,這些闖入者們不′那些闖入瓷器店的野牛。母親只能任憑紅衛兵大聲吵嚷,把那些書籍、畫軸、瓷器扔得滿地皆是,只是一言不發,端端正正地坐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母親的這種神態使得紅衛兵們不知所措,有幾個人想把她拉到街上去和舊社會的老妓女一起遊鬥,但是最終還是哄哄鬧鬧地走了。紅衛兵們離開後,母親梳理整齊頭髮,換上乾淨衣服,服下藏在牆洞中的一包砒霜,口裡咬著毛巾,以免血液流出弄髒了身體,然後靜靜地躺到床上,告別了人世。母親一生愛美,喜歡潔淨,她是把自殺當作創造一件藝術品來完成的……這件事是趙離後來才得知的。
而從此後趙離便過上了黑五類的日子。
母親火化那天深夜,趙離在街頭彳兀壞分子趙品書的住宅已被查封,她無家可歸,昔日的紅衛兵戰友已經把她看作異類。她回想不久前曾對「文化大革命」抱有空前的熱忱,在天安門廣場熱淚盈眶,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與不同觀點的紅衛兵辯論(他們援引的是同一個人的話,奇怪的是總能找到駁斥對方的觀點),在長徵路上教老鄉們唱革命歌曲,篤信「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甚至隨時準備為革命犧牲生命,可是轉瞬之間就成了革命的棄兒,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榮譽煙飛雲散。這一天街道上剛發生過武鬥,現在人跡全無,偶爾有一盞未被打碎的路燈在黑夜中發出慘澹的光亮,大字報在寒風中簌簌作響,滿街碎紙飛揚,整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