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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學生們處於群體性歇斯底里時,只有他一個人枯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安靜地學習檔案,一遍一遍地學習。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把馬克思的英文原著也列為學習內容,這其實是一種隱晦的反抗。因為,當時社會上尊奉的&ldo;思想&rdo;和&ldo;主義&rdo;,其實和馬克思主義已經相去甚遠了。
他端坐在那裡有如石像,雖然臉上很平靜,但那只是一個面具,有抑止不住的鬱憤之氣從內心升騰至眉間。我站在窗外看著他,心中充滿憐憫。這些天對&ldo;牛鬼蛇神&rdo;們的批鬥已經升級,從精神上的折磨發展到肉體上的折磨,而顏伯伯首當其衝。顏哲即使躲在這裡,大概也能聽到批鬥場上的慘叫聲吧。可惜他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的父母,甚至不能躲開它。這對他該是怎樣殘酷的內心折磨啊。想來我也很慚愧,他處於這樣的艱難處境,我卻想疏遠他。我只是在聽了爹媽的那些話之後,才回歸舊的感情河道。
我悄悄嘆息著,走進去喊了一聲&ldo;顏哲哥&rdo;。我喊他時,他的背影分明抖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這樣溫馨的稱呼對他已經是久違了。不過等他回過頭,面容已經顯得很平靜。我沒有提他的父母,也沒有嘗試去安慰他,怕傷及他的自尊心。只是儘可能平和地說:
&ldo;顏哲哥,我爹媽叫我告訴你,以後到我家吃飯吧。&rdo;
他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我,眼中慢慢泛出水光,弄得我心中酸酸的想哭。不過他的眼眶很硬的,到底沒讓淚水流下來。他只是儘量平淡地說:
&ldo;替我謝謝郭叔郭嬸。不過用不著,我會做飯,能自己照顧自己。&rdo;他補了一句,&ldo;也謝謝你,秋雲。&rdo;
然後又埋頭於書本。
晚上照例要批鬥。黑幫們已經增加到五人了,他們並排立在操場的中央,每人都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著沉重的黑幫牌,頭上懸著幾個200瓦的大燈泡。正是熱天,燈泡又故意懸得很低,把他們的頭髮都烤焦了,尤其是,密密麻麻的飛蟲被燈光招來,輪番向那五個腦袋轟炸,像受刑一樣難忍,但他們都不敢用手驅趕。
這會兒輪到顏夫之挨批,他走到前邊,被勒令爬上一條長板凳。長板凳被人有意去掉了一隻腿。等他艱難地在三條腿板凳上立穩,有人立即對板凳踹了一腳。顏夫之撲通摔下來,面朝下,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在鬨笑和怒罵聲中,他掙扎著爬起來,滿臉是血,大概把門牙摔掉了。血汙把他變得很獰惡,很醜陋,一點也不是我六歲時見到的&ldo;天上謫仙人&rdo;的風貌了。顏夫之抬頭時正好沖我這個方向,我無法形容他的眼神,但它深深刻在我心裡。一直到多少年後,當我在電視《動物世界》欄目中,看到一隻受傷的非洲野牛被鬣狗群包圍時,我恍然悟到:顏伯伯當年就是野牛這樣的眼神啊:悲涼,無奈,宿命,同時盡力地、幾乎是可笑地努力保持尊嚴。
顏夫之又被逼著爬上凳子,這回勉強站穩了。一個叫萬家聲的高三學生上去發言。萬家聲和我同在校宣傳隊,比較熟。他是宣傳隊的主力隊員,平時溫文爾雅,翩翩美少年一個,很得幾個女孩的暗戀。他笛子和二胡玩得很好,一曲&ldo;春江花月夜&rdo;吹得撩人心魄,讓人感受到空靈靜雅的意境。當然他今天不是來演奏的,這時的&ldo;大批判&rdo;實際已經&ldo;棄文從武&rdo;了,&ldo;文&rdo;的批判已經沒有什麼意義,無非是追問&ldo;你說螞蟻有利他主義究竟是什麼險惡用心&rdo;,&ldo;你想用蜜桶蟻來影射什麼&rdo;,而顏夫之的坦白即使再上綱上線,也不會令批鬥者滿足。至於&ldo;武&rdo;的批判則可花樣翻新,就看你的創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