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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很乏,斑瑪措卻覺得比王老師教她唱歌的那種累好到天外去。
斑瑪措的首次登臺亮相,成了全團人的一樁大事。王林鳳吊起了人們奇饞的胃口,連從來不過問周圍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畢奇都在早餐時對斑瑪措湊了句趣,說祝小斑當晚一鳴驚人。
下午兩點,何小蓉開始給斑瑪措化妝,三點,髮型師給她試頭飾,四點,服裝員把五件袍子全掛在帶輪的服裝架上推出來,讓斑瑪措一件件試。塗了個櫻桃小嘴,畫成大丹鳳眼長柳葉眉的斑瑪措嘴唇微微翹起,吸留吸留得像給辣椒辣傷了,眼睛動作也是新的,抬不動大黑眼皮似的,目光從半垂的睫毛下打個彎伸上來,就有了一點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隊的女兵一塊跑來看熱鬧,發現斑瑪措抹白了臉和脖子,也是嬌滴滴一個美人。
蕭穗子見她任人宰割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張畫出的臉笑壞,馬上收住,手去摸頭,摸頸子,指頭也開出了蘭花。
何小蓉和服裝員各拉著板帶的一頭,攔腰給斑瑪措纏上。板帶是練跟斗用的,有半尺寬,中間一段行納成了牛皮。斑瑪措的腰在板帶下細下去,小蓉仍咬著牙關說:“狗日斑瑪措,你平常咋穿褲兒的?腰桿都莫得你皮帶拴在哪兒?這下好了,有地方拴褲兒了。”
王林鳳最緊張,囑咐斑瑪措晚飯少吃,俗話說“飽吹餓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沒中氣。他一會抱怨妝化得不夠好,一會又說服飾顏色不對。再按他的意思調整一遍,斑瑪措已兩眼發直,被折騰傻了。“傻”這狀態讓她一直帶到舞臺中央。離她三米左右,是樂隊,音樂奏起來。她還是覺得舞臺上站的不是她斑瑪措,是這個被板帶、胸罩、腹帶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瑪措珠光寶氣地啞在舞臺上,過門已奏了兩遍。
王老師在大幕邊上捶胸頓足,手上抓個鈴鼓,恨不得朝濃妝豔抹的呆頭鵝砸過去。鈴鼓的響聲奏效了,斑瑪措從站立的休克中清醒。臺下隱約的黑腦袋浮現出來,上千個黑腦袋,她渾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畢竟開始唱了。
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聲的一個核爆炸。
男兵女兵們全擠在側幕邊上,看著斑瑪措忽然向天幕轉過身,把脊樑以及脊樑上一排大別針給了觀眾。那些大別針是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臨時別上去的,等於讓觀眾看到了她的幕後機關。觀眾大聲議論起來,開始鼓倒掌喝倒彩。他們給各種各樣的演出做觀眾,從來沒這樣被得罪過,聽唱歌卻只配看個別滿大別針的脊樑。
天幕畫的是若爾蓋草地。斑瑪措對著它,又唱得牛吼馬嘶。她微挺著肚子,兩肩聳起,每“哦嗬”一下頭就往後一仰,膝蓋也跟著一曲,完全是個趕牛群下山來的牧女。
觀眾靜下來。他們是老奸巨猾的觀眾,馬上認識到這歌聲的獨到。他們被斑瑪措的音量嚇壞了,不借助麥克風也灌滿場子,脹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優美,只是過分濃郁稠厚,人們覺得難以消化。他們聽慣了洋涇浜藏歌,正如他們習慣去欣賞一切雜交串種的東西,交響樂《沙家浜》,鋼琴伴唱《紅燈記》。
斑瑪措這下可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迴腸蕩氣。她把歌重複了三遍,不顧後果地拖長腔,加滑音,解癢止痛地狠狠“哦嗬”,下來你槍斃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讓她把綁了八九個月的歌統統鬆綁,放飛。
當然是把王林鳳老師的所有教誨勾銷了。王老師瘦弱地站在大幕邊,聽著她歌聲中自己浪費掉的生命,聽著她的“哦嗬,哦嗬”沖刷掉他灌輸的樂譜、節拍。
何小蓉和蕭穗子也感到斑瑪措臨陣起義頗傷感情。她們一個教舞步,一個教颱風,也搭進去不少午睡。見斑瑪措下臺來,何小蓉一聲“龜兒”就闖上去攔在斑瑪措面前說,你個龜兒把老子臉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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