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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在家穿的補巴舊衣。舊衣竟不見了,而他明明記得是將它扔進了自己的舊木箱裡的。箱內中下層壓著的下鄉行裝,顯然已被人翻動過,裡面一雙雖已洗淨,但鞋幫上已有小洞的解放鞋也不翼而飛。
“又亂翻了!”黃成吼起來,平時他就最噁心母親偷翻他的東西,何況箱裡還有要上山下鄉的秘密和吳玉蘭的象片。母親已很久不敢動一點他放的東西了,所以他出門時竟忘了給箱子上把鎖。
母親不屑於他的盛怒,沉靜地說:
“領都破了,釦子都要落了。”
她把補好了的舊衣和鞋端出來放在桌上。衣服整齊地疊著,鞋擺在上面,黃成覺得她好象在展示贓物。緊要關頭,她便顯露出了多年苦撐門戶所煉就的硬氣。
黃成見母親嚴肅地坐下要同自己對話,心中又虛又煩。他難堪,文盲一個的母親,竟要同自己商討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她哪有什麼革命覺悟?她只會愚昧而自私地操心自家的油鹽柴米,只會偷偷地東翻西翻!“特務。”他低聲罵著開門往外走,滿腔怒火又無處發洩。
“就算是住了二十一年棧房嘛,也要打個招呼才走得脫喲………!”
黃成不走了,返身又“乒”地關上門:
“這是毛主席的號召,由不得你!”
“大帽子就把人壓倒了?毛主席沒說過不要老孃。”
“你養不起我,我也沒工作來養你!”
“你喝水長大的?喝水還要人挑,怕是喝的風。”
“你今天究竟要幹啥子?”黃成蹦起來,指手劃腳。
“跳高點,再跳高點。一把屎一把尿一尺長點把你喂大,會摔門了,會跳了,會悄悄收拾東西跑了。日子還長得很,黃瓜才起蒂蒂!我看還有把我拖到河頭甩了那一天。”
黃成想喊我又不是去外國跑臺灣,上山下鄉是毛主席的號召你有本事到街上去鬧!但他什麼也沒喊出來,早已不自覺地捏緊了的拳頭,憤怒地向桌上的熱水瓶象徵性地一擊。他期望它也僅是象徵性地倚牆躺下,表示黃成已氣到極點須躲讓躲讓就行了。不料它天生就是個熱心的傢伙,雖然只裝了小半瓶開水,卻連忙滾落到地上,“轟”地炸了,家中唯一的暖瓶,也是家中唯一的現代傢什,母親一生中最奢侈的用品,竹編外殼的。
母親突然看見了解放前那個負心漢,逃跑真是有種的啊!她嘶叫著彎腰去撞兒子:
“你打!不打你下不了鄉,走不了。你打,快打……”
黃成怕鄰居聞聲趕來,特別是陳三娘。多年前,陳三娘在飲食公司幹臨時工時,母親給她帶過小兒子,從此後兩家比親戚還親,三娘敢說他。更可怕的是,三娘還有兩位正值妙齡且美麗可愛的女兒!大女兒與自己同年級不同班,二女兒被自己帶著去過毛主席的故鄉韶山。當年步行大串聯時,三娘怕還是初中生的二丫頭出事,把她交給了他,他那時是大串聯的分隊長,現在二丫頭也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被撞跌到椅子上的那瞬間,他為了推開母親,給了母親胸腹上一掌。由於勁大,反作用力使他連人帶椅仰倒了,惡劣的忤逆得到了應有的惡報。
黃成翻身起來,立即扶起椅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他驚異母親的上腹是那樣的綿軟,慶幸因此而不致造成痛苦或傷害,但母親已痛得憋了氣,跌退到床沿坐下,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她驚駭地瞪著兒子。
她此生萬沒想到兒子竟會打她,恐怖從此開始了更可怕的後半生。她又擔心自己把兒子逼失常了。黃成一歲多時,曾自己想爬上床不成功而摔閉了氣,是略懂醫道的陳三娘掐他的人中穴,好半天才使他“哇”地哭著活過來的,從那時起,她就一直擔心兒子神經上受了損傷。打親孃,老天肯定要懲罪的,她可不願兒子受懲遭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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