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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師臉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聲說:“好一點,保持住。”他搓搓凍疼的手,乾燥的手心搓得紙一樣響。
斑瑪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師準會高興得搓手搓臉,再把兩手猛一分開,比成兩把盒子炮。
“大有進步啊——再來!……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腦門上去!……打哈欠,對對對!好極了!不要鼻子!……”
斑瑪措覺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師的提醒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有時搭她一把,有時卻給她一摑子。
“停!”一摑子冷不丁打過來,“又來了!說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著性子來;‘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學她,“我不要這個‘哦嗬’。剛才多好?怎麼忽然就走份兒,順著野份兒就撒起歡兒來了!再來。”
只得再來。
她怕起王老師來。每天早餐時,她無論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飯後的聲樂課就飽了。坐到餐桌上,她看著男兵女兵們調笑打鬧,羨慕得鼻子發酸,她給一個無形的鎖鏈鎖著,而他們鳥一樣自由。斑瑪措的前輩是奴隸,她的歌唱現在做了奴隸。這奴役連她和小蓉一塊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樂趣也不放過。連小蓉與她共同洗澡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過。曾經她最樂意為小蓉搓澡,她喜歡自己的指尖觸在小蓉身上的感覺,小蓉的面板總是微涼的,微澀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歡自己粗糙結實的手和小蓉的嬌嫩所形成的對比。而這歡樂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給小蓉搓澡時失神,不久就聽小蓉抱怨給她搓痛了。
王老師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掙扭,她嘴裡跑了個調。
王老師兩臂一垂,快要哭出來。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進步的開始。”
斑瑪措覺得自己隨時會兩膝一軟,跪地求饒。但她看見王老師更想給她下跪,就忍著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師也糊塗了,她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他卻說好,從下鋪鑽出來給她衝白糖開水。
四月底的助民勞動是斑瑪措的奴隸大翻身。每天搶插多少秧苗也不累,總笑得一身爛泥。插秧到第三天,裝病的就多起來,斑瑪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時一手拽著血淋淋的螞蟥就唱起來。她自然是把王老師教她的“位置”“氣息”全數還給了王老師,去唱的又是孃胎裡出來的那條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綁許久後越發的張牙舞爪。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的|乳罩腹帶多狠毒,縛住她草原般深遠的呼吸,歌唱不能像從前那樣由著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師卻在另一塊田裡動了氣,認為斑瑪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語,說這怎麼行,這是鞏固錯誤!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顆豆苗,跑到斑瑪措那塊田邊。王老師的好脾氣蕩然無存,指著斑瑪措就嚷嚷,說她儘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後不必來上課浪費他的生命。斑瑪措眼睛看著水田,自己龐大的身影畏縮了,螞蟥留的洞開始作癢作痛。王老師又說:“小斑我是為你好,我課上給你糾正一個錯誤,你課下輕輕鬆鬆就可以復辟,你說我們倆這樣擰著幹有沒有意思。”
斑瑪措知錯地沉默著。
王老師把巴掌拍得很響地說:“歡迎我們小斑同志唱歌,讓她把這半年的聲樂訓練成績跟大家彙報彙報!”
斑瑪措這一刻心裡惡狠狠的。她想跳起來對王老師說,我恨死你了!斑瑪措是從一個最懂
善惡、最知恩圖報的古老民族來的,她知道王老師是絕不該恨的,恨王老師是造孽。但她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這個兩個雞腳杆,脖子上攀著古老青筋,一給人鼓勵就把手指比成雙槍的王老師。
王老師的兩個食指對準斑瑪措,一再鼓勵。斑瑪措卻低低彎下腰,埋頭插秧。王老師在田埂上跟著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經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