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引頸戕長歌當哭 帝力於我何有載!(第1/3 頁)
“死不足惜?”
漢子慘然一笑,便聽朱厚熜嘆息道:“如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雖談不上盛世,卻也是頂頂好的年景。爾等不好生過活,何苦嘯聚山林,做了流賊?”
漢子嘴裡的血沫子,順著下顎滴落山石之上,綻開一朵朵刺目的猩紅。
又復慘笑一聲,漢子聲音卻陡然高了起來,“在你們豪富貴胄的眼裡,我等皆是流賊不錯。可在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眼裡,爾等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盜。“
漢子看了一眼被侍衛抬走的眾兄弟屍身,看著滿地狼藉,心知此番難有幸理,索性也就放開了。
慘笑道:“好一個天下承平,好一個頂頂好的年景。這好年景,卻也是要吃人的!你道我石林寨是怎麼來的?倘若果真有意思活路,誰願意流落山野?”
朱厚熜沉默不語,靜靜的盯著這張滿臉血汙的猙獰臉孔。
到了此時,驟見眾多屍體慘狀的驚駭和不適,方才緩緩平息下來。
魁梧漢子倔強的直起身子,聲色有了幾分嘶啞和難言的苦澀,“我石林寨,起於成化年間,乃是當年房縣劉通麾下舊部。隨劉爺起義的,俱是失去田產,生計無著的小民。成化七年,李義李首領戰敗身死,老一輩挾老幼逃回山裡,這才有了石林寨。”
“流賊餘孽,便不是賊麼?”
嶽老三雙目逐漸朦朧,不理會眼前少年貴人的言語,自顧自的道:“老一輩立下寨子時,全寨不過數十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後竟只剩下區區十餘人不到。到了正德朝,隨州本地的官宦勢要之家,愈發猖狂。
此等豪右之家,巧取豪奪,以至於堂宇連出,樓閣衝靄。
好年景時,便聚集市井無賴破皮,強取豪奪民田。但有旱澇災害的壞年景,子母錢利滾利,逼的小民賣田賣妻,賣兒賣女。
他們活不下去了,也就成了貴人眼裡嘯聚山林的賊寇流民。但凡是有點門路的,全都把地投獻出去,成了大戶人家的佃農。”
朱厚熜不發一言,心緒卻也跟著眼前漢子的言語,灰暗下來。
他生於王府,雖沒見過升斗小民的困苦,卻也能想象那賣妻賣兒的慘狀。
原以為這是野史傳記才有的東西,不想竟是真真的出現在這所謂的太平年景裡!
抬眼瞧著嶽老三,但見此人蓬頭垢面,滿臉汙血,眼眸裡焦距渙散,全然沒有了半分生念。
俗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這漢子的言語,朱厚熜時信的。
只是,越是相信,胸內卻愈是堵的發慌,縱然是有千般言語,一時間竟也是說不出口。
漢子埋下頭,“這些年,六沖灣的鄉里,入了賤籍的,多的數不過來。活不下去的,只能竄入山林,搏一條生路。
人既然走了,地也沒了,便也罷了。可留下來的,本就度日艱難,卻還要陪納,納了自己的那份糧,還要納遠走流民的那份。
若是再遇著壞年景,轉眼便又是賣兒賣女的局面。
你道我石林寨的老幼,都是怎麼來的?爾等眼裡的十惡不赦之賊,俱是世代生於斯、長於斯的小民!”
言到此處,漢子抬起頭,眼眸裡朦朧又渾濁,分不清是什麼神色。只是言語又陡然高昂起來,帶著幾分戾氣。
“我本良善,祖傳田業為豪奴所奪,老父去討公道一去不回,好好的家,一朝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敗落了。一怒之下手刃惡奴,遠走山林,又何罪之有!”
是啊,家破人亡無處申冤,眼瞧著沒了活路,怒而殺人,遠遁山林,何罪之有?
朱厚熜怔在當場,便連左近的興府侍衛,也都沉默下來。
恍惚間,漢子慘笑連連,帶血的喉嚨裡傳出一陣豪放又哀婉的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