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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社戲》幾篇,魯迅的大部分小說是不以追求意境為目的的。中國古代的“意境”之說,只存在於沈從文、廢名以及郁達夫的一些作品,而未被魯迅廣泛接納。不是魯迅沒有領會“意境”之神髓,只是因為他覺得這一美學思想與他胸中的念頭、他的切身感受衝突太甚,若順了意境,他就無法揭露這個他認為應該被揭露的社會之陰暗、人性之卑下、存在之醜惡。若沉湎於意境,他會感到有點虛弱,心中難得痛快。他似乎更傾向於文學的認識價值——為了這份認識價值,他寧願冷淡甚至放棄美學價值。當然放棄美學價值,不等於放棄藝術。我們這裡所說的“美學價值”是從狹義上說的,大約等同於“美感”,而與“藝術”並不同義。
從文學史來看,兩者兼而有之,相當困難,因為它們似乎是對立的。沈從文、蒲寧在創造了意境時,確實丟失了魯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銳利、深切、蒼鬱與沉重,而魯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獲得這一切時,又確實使我們再也無法享受意境所給予我們的陶醉。後來的現代派為什麼將筆墨全都傾注於不雅之物以至於使人“噁心”,也正在於它是以追求認識價值為惟一目的。美似乎與深度相悖、相剋,是無法統一的,儘管事實並不盡然,但,人們感覺上認可了這一點。當下的中國作家雖然並未從理性上看出這一點,但他們已本能地覺察出這其中的奧妙,因此,在“深刻”二字為主要取向的當下,他們不得不將所有可能產生詩情畫意的境界一律加以清除,而將目光停留在醜陋的物象之上。魯迅與他們的區別是,魯迅是有度的,而他們是無度的。魯迅的筆下是醜,而他們的筆下是髒。醜不等於髒,這一點不用多說。
魯迅也許還是從現實中看出了一些詩情畫意,這從他的一些散文以及小說中的一些描寫上可以看出,但,像他這樣一個思想家、這樣一個要與他所在的社會決裂、與他所在的文化環境對峙的“戰士”,他會不得不捨棄這些,而將人們的目光引向存在著的醜陋,為了加深人們的印象,他甚至要對醜陋程度不夠的物象加以醜化。這大概就是魯迅的小說中為什麼有那麼多禿頭和癩頭瘡的潛在原因。
'烏鴉肉的炸醬麵'
羿,傳說中古代的善射英雄;嫦娥,美女,盜用丈夫不死之藥而奔月,成為廣袖舒飄、裙帶如雲的月精。但魯迅卻不顧人們心中的習慣印象,一下將他倆放入了世俗化生活圖景中:天色已晚,“暮靄籠罩了大宅”,打獵的羿才疲憊而歸,今日運氣依然不佳,還是隻打了只烏鴉,嫦娥全無美人的舉止與心態,嘴中咕噥不已:“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炸醬,北方的一種平民化的調料;炸醬麵,北方的一種平民化的食品。這類食品一旦放到餐桌上,立即註定我們再也無法與貴族生活相遇,也再難高雅。而且糟糕的是,還是烏鴉肉的炸醬麵——不是草莓冰激淋,不是奶油蛋糕,不是普魯斯特筆下精美的“小馬特萊娜”點心,而是烏鴉肉的炸醬麵!當看到“烏鴉肉的炸醬麵”這樣的字眼以及這幾個字的聲音彷彿響起,再以及我們彷彿看到了這樣的食品並聞到了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氣味(儘管我們誰也沒有吃過烏鴉肉的炸醬麵)時,羿和嫦娥就永遠也不可能再是英雄與美人了。
我們發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英雄、美人竟與食品有關。夏多布里昂筆下的美人阿達拉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其他全部的美人(自然包括林黛玉),是不可能讓她們吃炸醬麵的,尤其不能吃烏鴉炸醬麵或烏鴉炸醬麵之類的食品。這些人必須飲用瓊漿玉液,若無處覓得瓊漿玉液,文學作品就得巧妙迴避,不談吃喝。紅樓四大家族中的美人們,倒是經常要吃的,但吃的都非尋常百姓家的食品,紅樓食譜,早已是學者與烹調專家們研究的物件。我們無法設想林黛玉去吃烏鴉肉的炸醬麵,儘管這一點是毫無道理的——實際生活中的林黛玉興許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