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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詳情,中國小說家常無厭地樂於描寫,這些詳情是那麼真實,那麼切人情,那麼意味深長,吾們人類,誰都受了它們的感動。那不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嗎?那時闔家兒自女主人以至傭僕個個沉浸在睡鄉裡了,黛玉卻獨個兒坐在珠簾的後面,不是聽得那鸚哥呼喚著主人的名字麼?那又不是八月十五嗎?那是一個不可忘的中秋佳節,女孩兒們和寶哥哥又擠攏在一起,一邊持螯對酌,一邊兒做詩了,起了勁兒,你吾揄揶一陣子,狂笑一陣子。多麼快樂,多麼醉人啊!但是這樣美滿的幸福總難得長久,中國有句俗諺,叫做月圓易缺,花好易殘,又多麼掃興啊!或則那不是一對兒天真的新夫婦,在一個月夜第一次別後重逢嗎?他們倆坐在小池的旁邊,默禱著花好月圓的幸福,可是一會兒黑雲罩上了月兒,遠遠裡聽得好像隱隱約約有什麼嘈雜聲,好像一隻漫步的鴨子被一條暗伺的野狼追逐著的逃遁聲。第二天,這年輕的妻子禁不住渾身發抖,她不是患起高度的寒熱病來了嗎?人生的這樣犀利動人的美麗是值得用最通俗的筆墨記載的。這個塵俗的人生之表現於文學,從不嫌其太切實也不嫌其太庸俗的。一切中國小說之特點,為不厭求詳地列舉瑣碎家常。或則一個家宴中的各色菜餚,或則一個旅客在客舍進膳的形形色色,甚至接著描寫他的腹病,因而趨赴空曠地段去如廁的情形,空地固為中國人的天然廁所。中國小說家是這樣描寫著,中國的男女是這樣生活著,這個生命是太充實了,它不復有餘地以容納不滅的神的思想了。
中國人生理想之現實主義與其著重現世的特性源於孔氏之學說,孔教精神之不同於基督教精神者即為現世的,與生而為塵俗的,基督可以說是浪漫主義者而孔子為現實主義者,基督是玄妙哲學家而孔子為一實驗哲學家,基督為一慈悲的仁人,而孔子為一人文主義者。從這兩大哲學家的個性,吾人可以明瞭希伯來宗教與詩和中國的現實思想及普通感性二者對照的根本不同性。孔子學說,乾脆些說,不是宗教,它有一種對待人生與宇宙的思想,接近乎宗教而本身不是宗教。世界上有這樣的偉人,他們不大感興奮於未來的人生,或生命不滅,或所謂神靈的世界等等問題。這樣典型的哲學決不能滿足日耳曼民族,因亦不能滿足希伯來,可是它滿足了中華民族——一般地講。我們在下面將講到,就是中華民族也不能感到充分滿足,可是它的缺憾卻給道教、佛教的超自然精神彌補上了。但是此種超自然精神在中國好像一般地與人生的理想有一種隔閡而不能融和,它們只算是一些精神上的搭頭戲,所以調劑人生,使之較為可忍受而已。
孔子學說之人文主義的本質可謂十足地純粹,雖後來許多亞一等的人物,文人或武將,被後人上了尊號,奉為神祗,但孔子和他的弟子從未被人當作神祗的偶像看待。一個婦人受了人家的暴辱,若能一死以保持其貞操,可以很迅速變成當地的神祗,建立廟宇,受民間的奉祀。人文主義的性質,可以由下面的事實來說明:三國的名將關羽被人塑為偶像,尊為神明,而孔子則不被人奉為神像,祖廟宗祠裡的列祖列宗亦不奉為神像。那班搗毀偶像的急進黨倘欲衝進孔廟,乃未免太無聊了。在孔廟和宗祠裡頭,只有長方的木質牌位,上面寫著這牌位所代表的姓名,它不像個偶像,倒像個人名錄。無論如何,這些祖宗並非是神祗,他們同樣是人類,不過已脫離了塵世,故繼續受子孫的奉養,有如生時。倘使他們生時是偉人,則死後可以保護他的子孫,但是他們本身也需要子孫的援助,四時祭祀以免飢餓,焚化紙錠以資為地獄間一切開支,子孫又得乞助於僧侶以超度其在地獄中的祖宗。簡言之,他們繼續受子孫之看護奉養,一如在世之老年時代。這情形也跟後代讀書人之祭孔典禮其用意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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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宗教(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