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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下,寫寫文章又尋去到她身跟前。早飯後好洗碗盞,一枝梳妝,我在旁邊看她。問起昨天買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試擦了,無人自己對鏡一生懸命的學習,為要使你歡喜,說出來都難為情。”我說,我要與你結婚,一枝卻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現在這樣子就好。”我的問是自己亦知道不夠誠意,而她的答亦是,怎麼可以這樣不作打算!她梳梳頭又笑:“你說我生得好看,從此對鏡自己端詳,果然還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說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論,只怕沒份”,她這話大約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來,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裡當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買小菜回來,總帶一串葡萄回來與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錢,這份私情就值千金,況又兩人這樣天天在一起,還不是夫妻是什麼。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妝,只覺雖是人世的大懮患,到了她這裡亦像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髮針,無一不好。
三
一枝家裡種的葡萄比市上的遲,往年都是分贈親友鄰舍,雖然統統摘了也只得二三籃。還有是柿子。今年這些草木之實都變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兩年,前庭不過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講究的,前庭不種花,惟是水木清華,對著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灑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沒有這樣講究,我記得柿樹就也種在那裡,而且結實不大。江村中山優家,連他院子裡種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為貧,但亦是中山優的氣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處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傷害,最是她與我的事危險潑辣,她這樣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詩裡的:“衛青不敗有天幸”。
因為提到柿子,一枝說起敗戰之後沒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鄰舍都來討去熬糖。彼時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裡亦種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與一枝在就近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過。這樣的房子一枝的父親遺下有五宅,敗戰後阿婆把來三文兩束賣掉了四宅,還把一枝的和服多賣給了鄉下人,換了食糧了。說起種種,一枝可是沒有一點追惜。她對於阿婆,對於亂離的時勢,都只是一個婉順聽話,過的日子簡直沒有遠圖似的,如“長安少年無遠圖”這裡的氣概是自有大信,幾乎要飛揚跋扈了,所以她與我的事亦才能有這樣好的糊塗。
我愛在一旁看一枝開衣箱,她尚留得幾襲品級很高的和服,是她為女兒時父親做給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裡一世,而取出來穿時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這樣。我開口向一枝要東西只有過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給了我,上繡著金線鳳凰,是她做新娘時用的,其後我寫《今生今世》,就用它來包文章稿子。
我又愛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時穿西裝衫裙,有事則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豔在裡面,穿的時候與脫的時候特別有女體的清香。那襯在裡邊的是桃紅,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繡銀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都是女心的喜悅。但一枝對於現代東西都有一種謙虛,她穿西裝衫裙也好看。而有幾次她是為舞給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澀,但是生澀亦好,因為這裡更有她的人。我看過能樂與歌舞伎,但另外還有一種舞,如序之舞與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劍道的人穿的,素面執扇而舞,動作簡靜大方,連不覺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這樣,在舞與日常動作之間。
轉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與她去看歌舞伎。這一天她亦特為穿和服。與她在一道,使我對於東京都這個現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讀書時,父親還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爾來十餘年,今日才又與我同道出來,使人對於歲月也只有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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