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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父親生前,我卻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裡,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裡的事或學校裡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剛才到過的嶽王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性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的存在,十分對的東西反為好像不對似的,當下我毫然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意父親,見船肚裡有划槳潑進來一汪水,涓涓流溼父親的鞋底,父親不覺,我亦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裡尚隨處有父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日,抽屜裡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只覺什麼都在,連沒有想要儲存。還有母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藏著,我亦不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性,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於自身現在作思省。
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然,我父母在鬱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溫州時到過葉水心墓,斜陽丘壠,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墓最古,他們生前雖只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
竹萌乳轂
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裡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春事了”,未免喪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來得好。惟蘇洵當年自是寫他庭前兩個小孩,蘇軾蘇轍兄弟,與我何乾,而我卻如小學生作文,磨墨蘸筆字未寫成,先來顧閒野,與鄰兒叫應。
卻說我小時很聽話,簷頭曬粉,臺門口曬醃菜,母親命我管雞,我還只四五歲,就手執烏筱坐在門檻上,見有雞來趕開它。日色在階沿,大路上挑擔的人經過,歇肩換肩時朵拄落地,鏗然響徹田畝,母親在後院燒灰汁水洗被單,小叔家的鈺嫂嫂去阡陌上刁薺菜。
今時多是單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鄉下卻說小人要做活腳蟾,會替大人手腳。母親縫補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繞膝嬉戲就幫遞剪刀、穿針線。煮飯時母親上灶,我燒火。去溪邊洗衣,我拎籃提杵,得得的走在母親前頭。母親教我剪桑葉,要照她的樣一把理齊了剪得細,因為烏毛蠶還嘴巴小。她教我溪邊洗白菜,要挖開菜瓣洗得乾淨,上山採茶,要採乾淨了一枝才又攀另一枝來採。我這樣做事時,母親待我像小人客,見我錯了她亦只是笑起來,但亦從來不誇獎,故我長大了能不因譭譽擾亂心思。
母親差我到橋頭豆腐店買醬油,三文錢有半碗,雙手端著走,小孩生怕潑翻,眼睛望牢碗裡,一步一蕩,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蕩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裡。”
母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日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本因坊的弟子亦數年中難得與師對局一次,中國的商店及百工學徒,亦先生教的極少。母親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說“小人要端正聽話,要有規矩怕懼”,此外無非叱罵,如不可手腳逆簇,不可問東問西,不可要這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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