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第1/4 頁)
奶媽道:“頭兩年裡來的日本兵都年輕相貌好,後來幾年,一批不如一批,漸漸變得相貌不好了。”她這話竟可比吳季札觀樂,而知國之興亡。她又說當翻譯的最壞,次日本兵投宿她家裡,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給她哄過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開拔時,把用剩的一塊肥皂留給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譯卻又轉身來問她要了去。
還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經開走了,夜裡又回來,因有一個日本兵在半途掉隊,被中國游擊隊打死了,他們來尋人,把楓樹頭包圍搜尋。村人見來勢不對,一齊都逃,好在是夜裡,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來不及的去躲在麥田裡。奶媽才逃到麥田裡,已被對面一個日本兵攔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幾條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聲音與手電筒,說時遲那時快,那個日本兵已擎著槍刺向她直衝過來,相去不過一丈,她一驚,卻正色道:“你這是在乾什麼呀?”竟像是大人叱責小孩,而亦居然給她逃脫了,現在奶媽講到這裡,仍是那種驚惶的帶叱責的笑。這樣的驚險關頭,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對人,不是神面對著魔,或魔面對了神。她那笑是人的發揚極致,是真風流。
楓樹頭要自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個婦人被日本兵捕獲,赤體反綁在路邊樹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孃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調,那是年輕女傭與車伕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輕時在杭州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裡。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調和,像管絃樂裡夾進篳篥。裂足開胸,蕩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畈上去,從雞籠上翻出一堆破鞋子來換,我看著心裡好不難受。我是為愛玲,總想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肩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孃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裡,又丟一顆到嘴裡,吃得喀啦啦響!”我聽只覺得慘,那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遊庵裡唱《十八隻抽屜》: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沒盤頭;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麻球;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民國初年嵊縣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錦心繡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裡,與男人調侃摔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裡,與村中男人吃茶聊天,也口不擇言,說說話話又動手動腳起來。這亦有一種健康,像遊仙窟的遣辭設句,但總不免鄙俗。我睡的堂前間,是奶媽與她家兩家共用,籮鬥也放在壁角,她的梳妝檯也放在我床前視窗。早晨那少婦進來梳妝,有時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帳子,見她倒是安詳,只掠掠頭髮就掩了鏡子,又翩然逕去,此時最有一種美,而且清明。
範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在人前稱姐弟,雖不過是表面,我亦心裡歡喜。此外是斯君來去縣城,每次都彎到奶媽家裡看看我。我出路費請他到漢口去向郭懺設法,營救訓德,就帶她來此,後來到底沒有去得成。訓德被捕,我是在報上看見,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這樣浪漫,而且她總不久就可獲釋的。我常到澗水邊,在新溼的沙灘上用竹枝寫兩個人的名字,惟風日及澗水知道,亦惟與風日及澗水可以無嫌猜。又在山側路亭的架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