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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在裡面了。小時我對著堂前的壁叫叫有迴音,就曉得是羅隱在答應。故事編到像這樣,今天他也還活著,竟是可以叫喊得應,真要有本領。
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說天下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而如張獻忠的立起七殺碑,則到底不成大事。稱為天子,寧是要像子弟的端正聽話,端正故天下簡靜,聽話故與世人無阻隔,還要有規炬有怕懼,規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怕懼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經書,中國民間的帝王之學,我覺還比孟子說天王之教來得氣魄大。從來儒生學聖賢,民間則多說做官做皇帝,聖賢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國有諫臣,當面說皇帝怎樣不對,要怎樣才對,彷彿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麼皇帝你來做吧!而你亦真的會做。又皇帝對臣下,如劉邦愛謾罵,亦寧是平人相與。這裡其實有著謹嚴。而在民間是對小孩已然,我母親對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種不原諒。
孟子教人從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幾個讀過“舜有天下而不與焉”,但都曉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時衣裳都是上頭幾個哥哥穿下來的,袖口蓋沒手指,下襬拖到腳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歲,卻一身印花洋布衫褲,我看在心裡,但是不存與他比的念頭。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家開豆腐店,不乏小錢買點心吃,又她母親去曹娥娘娘廟燒香,帶回來玩具,我皆沒有,小孩未必因為傲氣,只是自己更端莊起來。曹植詩極明豔,史冊上卻說他車服儉樸,這還比宋儒說去人慾存天理,更沒有議論的餘地。蘇軾《天際烏雲帖》裡寫美人:“肯為金釵露指尖”,真是貴氣,而舜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這樣的有法,這樣的貴法。
我四歲時,西鄰梅香哥哥家裡一班老太婆剪麥莖唸佛,我去嬉戲,半下晝在造點心了,是蕎麥麵,我還不走開,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地說了一聲,小孩被道著心事,頓時大哭,伯母罵了梅香哥哥,又給我說好話,盛面給我,我必不要了,後來梅香哥哥抱我回家,連一碗麵送來,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
又一回是我七歲,弟弟三歲,兩人到屋後竹園裡,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著,他從岸上向我一撲,背是背住了,卻兩人都倒在水裡。我連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訴母親,怕衣裳溼了回家捱打,脫下在溪灘上曬,要等它曬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訴了。母親又氣又驚,卻也笑起來,只罵我“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不可犯賤,是貧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體。
我小時吃醃菜揀菜莖吃,母親說菜葉是大旗,吃了會做官,我就也吃菜葉。我家飯桌上沒有哪一樣是父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佔好菜,不許霸佔坐位。大起來我見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霸氣,實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饞,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饞容易失節,男人嘴饞容易奪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揀食吃的小孩會營養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裡潤潤,沒有中意吃的嗄飯,母親便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小人該有什麼吃什麼!”儒生只讀經書,不大中意民間的東西,就有點像小孩揀食吃。我大起來,富貴榮華與貧苦懮患都過,不挑東嫌西,而凡世人過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親戒我,吃食要有寸當。又過年過節,次日收起,我覺不捨,母親便罵。原來對於好東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緣,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難解,但像民間教小孩要有寸當,就極明白。我與群兒發喊戲逐正起勁,母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頭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裡要做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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