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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象人的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象人,倒象一架機器。這架機器裡裝滿著苦痛、憤怒、叫囂、哭泣等力量,隨時可以應用,即所謂「冰炭滿懷抱」也。他們非但不覺得吃不消,並且認為做人應當如此,不,做機器應當如此。
我覺得這種人非常可憐,因為他們畢竟不是機器,而是人。他們也喜愛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不然,他們為什麼也喜歡休息,喜歡說笑呢?苦痛、憤怒、叫囂、哭泣,是附著在人世間的,人當然不能避免。但請注意「暫時」這兩個字,「暫時脫離塵世」,是快適的,是安樂的,是營養的。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大家知道是虛幻的,是烏託邦,但是大家喜歡一讀,就為了他能使人暫時脫離塵世。《山海經》是荒唐的,然而頗有人愛讀。陶淵明讀後還詠了許多詩。這彷彿白日做夢,也可暫時脫離塵世。
鐵工廠的技師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塵勞。舉頭看見牆上掛著一大幅《冶金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一定感到刺目。軍人出征回來,看見家中掛著戰爭的畫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也一定感到厭煩。從前有一科技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兒童遊戲。有一律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西湖風景。此種些微小事,也竟有人縈心注目。二十世紀的人愛看錶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裝戲劇,也是這種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長!這使我常常懷念夏目漱石。
八 故鄉風物故鄉人
癩六伯
癩六伯,是離石門灣五六里的六塔村裡的一個農民。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過十幾份人家,癩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時候,看見他約有五十多歲,身材瘦小,頭上有許多癩瘡疤。因此人都叫他癩六伯。此人姓甚名誰,一向不傳,也沒有人去請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並無家屬。既然稱為「六伯」,他上面一定還有五個兄或姐,但也一向不傳。總之,癩六伯是孑然一身。
癩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樂。他每日早上挽了一隻籃步行上街,走到木場橋邊,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親。「奶奶,這幾個雞蛋是新鮮的,兩支筍今天早上才掘起來,也很新鮮。」我母親很歡迎他的東西,因為的確都很新鮮。但他不肯討價,總說「隨你給吧」。我母親為難,叫店裡的人代為定價。店裡人說多少,癩六伯無不同意。但我母親總是多給些,不肯欺負這老實人。於是癩六伯道謝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賣東西。大約九點多鐘,他就坐在對河的湯裕和酒店門前的板桌上吃酒了。這湯裕和是一家醬園,但兼賣熱酒。門前搭著一個大涼棚,涼棚底下,靠河口,設著好幾張板桌。癩六伯就佔據了一張,從容不迫地吃時酒。時酒,是一種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過二十度,遠非燒酒可比,價錢也很便宜,但頗能醉人。因為做酒的時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畫一個「十」字,酒中含有極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無害而有益的,它能養筋活血,使酒力遍達全身,因此這時酒頗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過之後一兩個鐘頭,酒便完全醒了。農民大都愛吃時酒,就為了它價錢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農民都要工作,長醉是不相宜的。我也愛吃這種酒,後來客居杭州上海,常常從故鄉買時酒來喝。因為我要寫作,宜飲此酒。李太白「但願長醉不願醒」,我不願。
且說癩六伯喝時酒,喝到飽和程度,還了酒錢,提著籃子起身回家了。此時他頭上的癩瘡疤變成通紅,走步有些搖搖晃晃。走到橋上,便開始罵人了。他站在橋頂上,指手劃腳地罵:「皇帝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錢?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條褲子一根繩,皇帝看見讓三分!」罵的內容大概就是這些,反覆地罵到十來分鐘。旁人久已看慣,不當一回事。癩六伯在橋上罵人,似乎是一種自然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