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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矇、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箇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松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臺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了。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嘻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著眉頭替他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