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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門灣到崇德之間,十八裡運河的兩岸,密接地排列著無數的水車。無數僅穿著一條短褲的農人,正在那裡踏水。我的船在其間行進,好象閱兵式裡的將軍。船主人說,前天有人數過,兩岸的水車共計七百五十六架。連日大晴大熱,今天水車架數恐又增加了。我設想從天中望下來,這一段運河大約象一條蜈蚣,數百隻腳都在那裡動。我下船的時候心情的鬱鬱,到這時候忽然變成了驚奇。這是天地間的一種偉觀,這是人與自然的劇戰。火一般的太陽赫赫地照著,猛烈地在那裡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淺淺的河水懶洋洋地躺著,被太陽越曬越淺。兩岸數千百個踏水的人,儘量地使用兩腿的力量,在那裡同太陽爭奪這一些水。太陽升得越高,他們踏得越快,「洛洛洛洛……」響個不絕。後來終於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陽似乎並不疲倦,不須休息;在靜肅的時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聽船人說,水車的架數不止這一些,運河的裡面還有著不少。繼續兩三個月的大熱大旱,田裡、浜裡、小河裡,都已乾燥見底;只有這條運河裡還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淺,大橋的磐石已經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樁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塊石頭上也撩不著水,須得走下到河床的邊上來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獨行,尚無阻礙;逢到和來船交手過的時候,船底常常觸著河底,軋軋地作聲。然而農人為田禾求水,舍此以外更沒有其他的源泉。他們在運河邊上架水車,把水從運河踏到小河裡;再在小河邊上架水車,把水從小河踏到浜裡;再在浜上架水車,把水從浜裡踏進田裡。所以運河兩岸的裡面,還藏著不少的水車。「洛洛洛洛……」之聲因遠近而分強弱數種,互相呼應著。這點水彷彿某種公款,經過許多人之手,送到國庫時所剩已無幾了。又好比某種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費時很久,費力很多。因為河水很淺,水車必須豎得很直,方才吸得著水。我在船中目測那些水車與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別高的地方,竟達五六十度。不曾踏過或見過水車的讀者,也可想像:這角度越大,水爬上來時所經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時所費的力量越多。這水彷彿是從井裡吊起來似的。所以踏這等水車,每架起碼三個人。而且一個車水口上所設水車不止一架。
故村裡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須得出來踏水。根本沒有種田就逢大旱的人家,或所種的禾稻已經枯死的人家,也非出來參加踏水不可,不參加的干犯眾怒,有性命之憂。這次的工作非為「自利」,因為有多人自己早已沒有田禾了;又說不上「利他」,因為踏進去的水被太陽蒸發還不夠,無暇去滋潤半枯的禾稻的根了。這次顯然是人與自然的劇烈的抗爭。不抗爭而活是羞恥的,不抗爭而死是怯弱的;抗爭而活是光榮的,抗爭而死也是甘心的。農人對於這個道理,嘴上雖然不說,肚裡很明白。眼前的悲壯的光景便是其實證。有的水車上,連婦人、老太婆、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都在那裡幫工。「嘡,嘡,嘡」,鑼聲響處,一齊戛然停止。有的到蔭處坐著喘息;有人向桑樹拳頭上除下籃子來取吃食。籃子裡有的是蠶豆。他們破曉吃了粥,帶了一籃蠶豆出來踏水。飢時以蠶豆充飢,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覺。只有少數的「富有」之家的籃子裡,盛著冷飯。「嘡,嘡,嘡」!鑼聲響處,大家又爬上水車,「洛洛洛洛」地踏起來。無數赤裸裸的肉腿並排著,合著一致的拍子而互動動作,演成一種帶模樣。我的心情由不快變成驚奇;由驚奇而又變成一種不快。以前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熱度似乎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門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輕鬆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透過了奢華的二等車廂而坐到我的三等車廂裡的時候,這種不快方才漸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