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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家裡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衣物搬遷。搬好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為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裡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裡鏡臺上的茶杯裡的四隻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到回家後數天,看到花臺邊上洋磁面盆裡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磁面盆裡的蝌蚪遷居在牆角里新開的小池塘裡,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悵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裡的四隻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裡,枯死在垃圾桶裡了?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為我談種種關於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隻蝌蚪身上,代我們養著,現在世間還有這四隻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裡供人觀賞。它們指望著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水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著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水門汀砌的房籠內,磁製的小茶杯裡,除了從自來水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圍都是磁、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於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淒涼、殘酷、和悲慘,無過於此。這是苦悶的象徵,這象徵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隻蝌蚪的確還存在於那旅館中,為了象徵的意義,我準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楊柳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麼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麼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里。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象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彷彿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甚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裡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徵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佔據那樣高尚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