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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
已故日本藝術論者上田敏的藝術論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五根手指中,無名指最美。初聽這話不易相信,手指頭有甚麼美醜呢?但仔細觀察一下,就可看見無名指在五指中,形狀最為秀美。……」大意如此,原文已不記得了。
我從前讀到他這一段話時,覺得很有興趣。這位藝術論者的感覺真銳敏,趣味真豐富!五根手指也要細細觀察而加以美術的批評。但也只對他的感覺與趣味發生興味,卻未能同情於他的無名指最美說。當時我也為此伸出自己的手來仔細看了一會。不知是我的視覺生得不好,還是我的手指生得不好之故,始終看不出無名指的美處。注視了長久,反而覺得噁心起來:那些手指都好像某種蛇蟲,而無名指尤其蜿蜒可怕。假如我的視覺與手指沒有毛病,上田氏所謂最美,大概就是指這一點罷?
這會我偶然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上田氏的話。我知道了上田氏的所謂「美」是唯美的美。借他們的國語說,是onnarashii(女相的)的美,不是otokorashii(男相的)的美。在繪畫上說,這是「拉費爾前派」(preraphaelists)一流的優美,不是賽尚痕(cézanne)以後的健美。在美術潮流上說,這是世紀末的頹廢的美,不是新時代感覺的力強的美。
但我仍是佩服上田先生的感覺的銳敏與趣味的豐富,因為他這句話指示了我對於手指的鑑賞。我們除殘廢者外,大家隨時隨地隨身帶著十根手指,永不離身,也可謂相親相近了;然而難得有人鑑賞它們,批評它們。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疏忽!仔細鑑賞起來,一隻手上的五根手指,實在各有不同的姿態,各具不同的性格。現在我想為它們逐一寫照:大指在五指中,是形狀最難看的一人。他自慚形穢,常常退居下方,不與其他四者同列。他的身體矮而胖,他的頭大而肥,他的構造簡單,人家都有兩個關節,他只有一個。因此他的姿態醜陋,粗俗,愚蠢而野蠻,有時看了可怕。記得我小時候,我鄉有一個捉狗屎的瘋子,名叫顧德金的,看見了我們小孩子,便舉起手來,捏一個拳,把大指矗立在上面,而向我們彎動大指的關節。這好像一支手槍正要向我們射發,又好像一件怪物正在向我們點頭,我們見了最害怕,立刻逃回家中,依在母親身旁。屢屢如此,後來母親就利用「顧德金來了」一句話來作為阻止我們惡戲的法寶了。為有這一段故事,我現在看了大指的姿態愈覺可怕。但不論姿態,想想他的生活看,實在不可怕而可敬。他在五指中是工作最吃苦的工人。凡是享樂的生活,都由別人去做,輪不著他。例如吃香菸,總由中指食指持煙,他只得伏在裡面摸摸香菸屁股;又如拉胡琴,總由其他四指按弦,卻叫他相幫扶住琴身;又如彈風琴彈洋琴,在十八世紀以前也只用其他四指;後來德國音樂家巴哈(sebastianbach)總算提拔他,請他也來彈琴;然而按鍵的機會他總比別人少。又凡是討好的生活,也都由別人去做,輪不著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點頭,他只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癢,也由其他四人上前賣力,他只得退在後面。反之,凡是遇著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讓他上前去應付。例如水要噴出來,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來;叫他拚命捺住;重東西要翻倒去,叫他用勁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細細剝皮;要讀書了,叫他翻書頁;要進門了,叫他撳電鈴;天黑了,叫他開電燈;醫生打針的時候還要叫他用力把藥水注射到血管裡去。種種苦工都歸他做,他決不辭勞。其他四人除了享樂的討好的事用他不著外,稍微吃力一點的生活就都要他幫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們的對面,對無論哪個都肯幫忙。他人沒有了他的助力,事業都不成功。在這點上看來,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強的分子。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