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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一語不發。那一夜曉得第二日又要被揪鬥,就拿一根從蘇聯帶回來的長圍巾把自己吊在了門框上。這是我們院子裡頭一回死人,物傷其類,悲慼甚大,卻又不能舉喪,因三毛媽媽的死,被定為“畏罪自殺”。
我們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間,成了沉默的人,時常兩眼怔怔地望著梧桐葉之間破碎的天空,淚水湧下來。三毛一個姐姐抗美,撫著弟弟的腦殼,亦無言語,只虛虛地望著前頭。歲月還很長,望不望得見頭?
過了些日子,有個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樓下廁所裡撒完尿,就跑到單槓下頭,把樹樁邊的四方凳子擺過來,站在上頭,一個人甩起了單槓。一會兒就玩得筋疲力盡,跳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頭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個人站在門前木欄旁。我站起,拍拍手,見她望著我,就衝她一笑。她那時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比三毛遠遠要堅強。她亦是回我一個平靜的微笑,輕聲說:“小子,你玩得蠻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髮,圓臉,唇紅齒白,穿件水紅的棉襖,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亂的妹子。我見她表揚,便很得意,故意謙虛道:“哪裡哪裡,玩得不好,沒勁,跟吊頸鬼一樣。”
話一說完,抗美臉色大變,反身就進了屋。聽得那門砰地一響,然後四處靜極。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剛才答的是什麼話,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個大嘴巴。
我無心刺激了抗美,觸著了她內心巨大的傷痛。我簡直後悔得想去死。此事過去了這麼多年,她肯定是忘卻了,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記起了這一幕,會痛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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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日子
我在瀏陽鄉下掛副鄉長職鍛鍊,是二十年前的事。瀏陽這地方相當窮,但也相當怪。從譚嗣同到*,出過不少風雲人物。這些人物改變了中國,而中國卻並未改變瀏陽,依然寒山瘦水,毫無生機,讓人不可理解。當然現在是大變了,不過我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時我住在鄉政府,春天裡幾乎餐餐吃竹筍,是那種特別細的,小拇指粗,人稱筆桿子筍,山裡多的是,彎腰就能撿一大把。放酸菜,放幹椒,炒一大盆,極是送飯。但是少油,吃多了心裡挖,像是腸子吹了風,都枯了。不下鄉去的時候,在鄉政府其實無事可幹,院子裡空落落的,有敬老院的感覺。踱到鄉長的房裡,他不在,他堂客來了,盤腿坐在床上,手中正捧了一本書:《七劍下天山》。指頭在舌尖舔一下,嘩地翻一頁。腦殼仰起來:好看好看!又踱到坪裡,太陽汪汪的,人影子好大。兩條瘦狗伏在籃球架子下,構思有肉骨頭的夢。計生專幹繆鬍子急急走攏來:何同志!我把手反到身後:麼子事?他就跟我說了一件事。原來他不是吃國家糧的。他抽到鄉里抓計生,抓了七八年,四處得罪了人。為什麼得罪了人?因為這瀏陽鄉下的人越是窮,就越是想生崽,有的人生了三四胎,都是女,不甘心,接著又想生,非得生出個帶把的來。這繆鬍子就來抓人,等於要別人斷後,怎不惹人生恨?他是回不去了,但是鄉上又沒跟他解決吃國家糧的問題。心裡不踏實,只好來找我。我曉得這是麻煩事,因為沒指標。前兩任鄉長都答應過他,要優先幫他解決。到有了指標,總是給了別人。我只能答應幫他的忙,但話也不能說得那麼死。那好,那好,拜託啦!他懷了新的希望,轉身又走了。衣角揚起來,看上去像山裡頭一隻古怪的鳥。
圍牆外頭是鄉郵所,有幾個人在打跑鬍子,就是一種兩指寬的紙牌,上頭畫著蝴蝶,塗了桐油。牌要是新的,屋子裡就有一股桐油味。我坐著看,一上午也沒一個鄉民來發信。他們世代就在這山裡,幾乎很少有親戚在外頭。煙燻得墨黑的木板壁上掛了一張林青霞的像,臉上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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