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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一九八八年
譬如現在,蟬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鳴唱。我在紫竹林精神病醫院記完了去年的流水帳,現在我平靜如水,你可以相信我的經歷,你也可以不相信,醫院外面的人紛紛傳說一條可怕的訊息,他們說李多患了精神病。我是李多,但我不是精神病人。我現在遠離了外面亂鬨鬨的世界,所以我說,平靜如水。
燒傷
被燒傷的人坐在窗前,苦苦地回憶幾天前他被火燒傷的經過,但是他竟然想不起火是如何燃起來的,也不記得火是怎麼在他臉上留下那些可怕的灼痕的。他只記得那天一個詩人朋友來訪,他們在一起喝光了一瓶白酒。詩人朋友酒量很好,臨別前他拿起空酒瓶對著嘴唇,吹了一段旋律優美而傷感的曲子,然後又大聲朗誦了他的一首詩歌,詩人就這樣提著空酒瓶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外。那時候他已經不勝酒力,依稀聽見那首詩是歌頌火的,他不知道詩人為什麼要動情於火、火焰、火光這類事物,什麼狗屁詩歌?他躺在桌子下面對詩人離去的背影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尖厲而悲憤,那時候他已經喝醉了,他不知道燒傷之事是怎麼發生的。在醫院裡醫生曾經詢問他被燒傷的原因,他無言以對。
我不知道,他撫摸著臉上厚厚的紗布說,我喝醉了,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怎麼會呢?醫生注視著他說,即使你喝醉了,在被火灼傷時也會立即恢復意識,你應該記得你是怎麼被燒傷的。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他痛苦地搖著頭,臉部的灼傷處時隔數天後仍然又疼又癢,這使他坐立不安,嘴裡嘶嘶地吹氣以減緩痛苦,他的眼睛在紗布的包圍下閃爍著迷惘而脆弱的光,它們求援地望著燒灼科的醫生,會不會是詩歌?最後他向醫生提出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也許是一種神秘的看不見的火?有沒有這種看不見的火?會不會是詩歌的火把我的臉部燒傷了呢?
你說什麼?醫生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問題。我說是詩歌,那天有個詩人朋友對我朗誦了一首詩歌,是關於火的。被詩歌燒傷?醫生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朗聲地笑起來,他說,也許會的,不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病例。被燒傷的人不滿於醫生的這種俗氣的回答,一般來說他們都是些缺乏想像力的囿於規範的人,為什麼他們不相信那些沒遇到過的事物呢?被燒傷的人因此有點鄙視燒灼科的那些醫生。也緣於這個原因,他提前離開醫院回家了。被燒傷的人坐在窗前,憑窗俯瞰樓下由三座公寓樓圍成的一塊空地,正是初秋潔淨而濕潤的天氣,住在公寓樓裡的人們在早晨都紛紛推著腳踏車出門上班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用綠色玻璃瓦搭建的車棚,沒有人,只有幾輛舊腳踏車傾斜著倚在鐵欄杆或者牆角上。他看見自己的那輛舊車已經蒙上一層淺灰色的粉塵,安靜地立於一片矩形陰影中,被燒傷的人突然覺得世界無比孤寂,他的腳踏車無比孤寂,而他的內心更加孤寂。那個酗酒的詩人朋友曾經告訴他詩歌千年流傳的原因。
他說,假如你害怕孤寂,最好的辦法就是試著做一個詩人,詩歌有一種非凡的魔力,它使你夢遊,它使你在庸俗沉悶的生活之上漂浮。被燒傷的人緊閉雙目想像著夢遊和漂浮,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仍然有一種久居室內的虛弱和乏力的感覺。無法像一隻鳥在高樓上空浮游,但他臉部的灼傷處的疼痛卻因為想像緩釋了許多,詩歌燒傷了我也緩釋了我的痛苦?詩歌的魔力你現在感受到了嗎?被燒傷的人現在很後悔那天對詩人朋友的出言不遜,我不應該把詩歌描繪成狗屁的,他的心裡充滿了對詩歌以及詩人朋友的歉疚和懺悔。
秋天的那些早晨,被燒傷的人長久地站在鏡子前,觀察他的光禿禿的眉骨和臉部的兩塊紫褐色的疤瘢,他知道被火燒去的眉毛會慢慢地生長出來,就像山上燒荒過後再次萌發的青糙,但是兩塊紫褐色疤瘢將永遠留在他的顴骨和鼻樑上,作為一次神秘的燒傷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