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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吃呢,但你就是不能從生活出發。其實,人們不僅如此看待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即便是生活中的人,你一旦將誰視為英雄與美人時,也會在潛意識裡忽略他們的吃喝拉撒之類的生活行為。記得小時讀書,父親的學校來了一位漂亮的女教師,圍一條白圍巾,並且會吹笛子,面板是城裡人的面板,頭髮很黑,眼睛細長,嘴角總有一絲微笑,愛羞澀,是我兒時心目中的美人,也是我們全體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心目中的美人。但有一天,當我們早晨正在課堂裡早讀時,一個女孩跑進教室,神秘而失望地小聲告訴大家:姜老師也上廁所,我看見了!從此,我們就不覺她美了——至少大打折扣。人會在心目中純化一個形象,就像他會在心目中醜化一個人物形象一樣。前者是省略,後者是增加。前者是將形象與俗眾分離,是一種提高式的分離,後者也是將形象與俗眾分離,但卻是一種打壓式的分離。人們看文學作品中的英雄與美人,比看生活中的英雄與美人更願意純化。文學家深諳此道,因此一寫到英雄與美人,往往都要避開那些俗人的日常行為和生物性行為。沈從文永遠也不會寫翠翠上廁所。其實,你可以設想:生活在鄉野、生活在大河邊的翠翠,很可能是要隨地大小便的——該掌嘴,因為你玷汙了、毀掉了一個優美的形象。我們如此惡作劇,只是提示一個事實:文學中的高雅、雅緻、高貴,是以犧牲(必須犧牲)粗鄙一面為代價的。
理論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然而,魯迅可以完全不忌諱這一切,因為魯迅心中無美人,也無英雄。非但如此,魯迅還要將那些已經在人們心目中定型的英雄與美人還原到庸常的生活情景中。
俗化——又是魯迅的筆法之一。
收在《吶喊》與《彷徨》中的作品自不必說,那些人物,大多本就是世俗中人,本就沒有什麼好忌諱的。而《故事新編》中的全部故事,幾乎涉及的都是傳說中或古代的英雄、大哲、聖人與美人。流傳幾千年,這些人物高大如山,都是我們必須仰視的。而魯迅大概是開天闢地第一遭,給他們撤掉了高高的臺階,使他們紛紛墜落到塵世中,墜落到芸芸眾生中間。他們彷彿來自一個驢喊馬叫的村莊,來自一個空氣渾濁、散發著菸草味的荒野客棧,一個個灰頭土臉,一個個都遮不住地露出一副迂腐與寒酸之相。這裡沒有崇敬,更無崇拜,只有嘲弄與嬉笑,他們與當代作家筆下的一個叫王老五的人或一個叫李有才的人別無兩樣,是俗人,而非哲人、聖人、美人。
禹的妻子(魯迅戲稱禹太太)竟大罵我們心中的禹:“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到池子裡變大忘八!這沒良心的殺千刀!……”(《理水》)
那位“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偉大的禹呢?
周文王伐紂,伯夷、叔齊兄弟憤憤然:“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不願再做周朝食客,“一徑走出善老堂的大門”,直往首陽山而去,然而這裡卻無茯苓,亦無蒼朮可供兄弟二人食用,飢不擇食,採松針研面而食,結果嘔吐不止,其狀慘不忍睹。後終於發現山中有“薇菜”可食,並漸漸摸索出若干薇菜的做法: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烤薇菜時,伯夷以大哥自居,還比兄弟“多吃了兩撮”。(《采薇》)
“不食周粟”的義士呢?
墨子告別家人,帶上窩窩頭,穿過宋國,一路風塵來到楚國的郢城,此時“舊衣破裳,布包著的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找到了設計雲梯、欲慫恿楚王攻打宋國的公輸般,頗費心機地展開了他的話題。“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地說,“想託你去殺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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