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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兩年零九個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說,糧站主任谷燕山總共批給你大米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這是一個什麼數字?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雖和你有關係,但主要不在你這裡……”
算過賬,李國香組長在筆記本上寫了一行:“經和米豆腐攤販胡玉音本人核對,無誤。”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門口。她心裡像煎著一鍋油,連請“李組長打了點心再走”這樣的客氣話都沒有講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組長李國香跟她算的一本賬,一萬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純收入的事,告訴了黎桂桂。兩口子膽戰心驚,果然就像財老倌面臨著第二次土改一樣。但舊社會的財老倌已經成了五類分子,他們反倒臭狗糞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兩夫婦是在新社會里攢了點錢,難道也要重新劃成分,定為新的地主、富農?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難閤眼。他們認定了自己只是個住爛木板屋的命。住爛木板屋雖然怕小偷,卻有種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們再不去想什麼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後代子嗣。不然娃兒都跟著大人當了小五類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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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 雞和猴(1)
這天晚上,縣委工作組進鎮以來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大會在圩場戲臺前的土坪裡舉行。那盞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燈修好了,掛在戲臺中間,把臺上臺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們的臉塊都有些蒼白。跟往時不同的是,本鎮原先的幾個頭面人物都沒有坐上戲臺,糧站主任谷燕山、大隊支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塊磚頭墊張報紙坐在戲臺下邊。胡玉音、黎桂桂兩口子則緊挨著坐在他們身後,像在尋
求依靠、庇護。在臺上坐著的只有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和她手下的兩個組員。本鎮群眾對這一變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懼,都想朝前邊擠擠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繞個大圈子鑽到戲臺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滿庚支書他們究竟坐在什麼地方。
大會跟往時不同的是,主持大會的李國香組長沒有來一個開場白,像原先那些頭頭那樣,從國際國內大好形勢講到本省本縣大好形勢,講到本鎮本地的大好形勢,最後才講到開會的旨意,幾個具體問題;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組組員,宣讀了省、地、縣的三份通報。省裡的通報是:某地一個壞分子,出於仇恨黨和人民的反動階級本性,瘋狂對抗“四清”運動,唆使、煽動部分落後群眾圍攻、毆打工作隊隊員,罪行嚴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區的通報是:某縣一名公社黨委委員、大隊黨支部書記,幾年來利用職權包庇地、富、反、壞、右,作惡多端,“四清”工作組進駐後,大吵大鬧,拍桌打椅,拒不交代問題,態度十分惡劣,經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職務,開除黨籍,交群眾管制勞動。縣委的通報是:某公社一個解放前當過妓女的小攤販,長期搞投機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攏腐蝕當地幹部,妄圖在運動中矇混過關。經批准,將這個女攤販在全公社範圍內進行遊鬥,以教育廣大幹部、黨團員……
三份通報念將下來,馬上產生了神效,一時會場上鴉雀無聲,彷彿突然來了一場冰雪,把所有參加大會的人都凍僵了。谷燕山、黎滿庚等幾個平日在鎮上管事的頭頭都瞠目結舌,像啞了口似的。
“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秦書田揪上臺來!”突然,一個工作組組員以一種冰雪崩裂似的聲音喊道。
立時,王秋赦和一個基幹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著只布袋似地,把秦癲子扔到臺上來。整個會場都騷動了一下,隨即又肅穆了下來。秦癲子垂著雙手,低著腦殼站在臺前,雪亮的煤汽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燈光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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