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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譚功達自身的危險性也顯而易見的存在。將一個公開通緝的殺人犯的來信隱匿不報,本身就是一樁不可饒恕的罪行。按照譚功達在梅城縣長達十多年的工作經歷,依照他對我國現行司法制度的瞭解,我們的專政機關對於這一類罪行的懲罰通常是極為嚴厲的,甚至有可能超過兇犯本人。如果這封信落到了公安人員的手中,或者說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訊逼供(關於這一點,她自己在信中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從而招出給他寫信的細節,那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說,譚功達本人潛在的危險隨時都會兌現。說不定,公安人員已經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線索,正在趕赴蓮塘的途中……
恐懼的念頭從一開始就存在,甚至當他在樓下第一眼看到這個信封的時候,巨大的驚恐就隨之出現,不過,在當時,這種恐懼感被暫時遮蔽住了。現在,他卻不得不去面對這個嚴峻的問題。譚功達的憂慮顯然還不止於此。對姚佩佩的忠誠必然意味著對國家機器的背叛,意味著對十八歲就投入其中的這個組織以及全部信念的背叛,意味著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公然挑釁,意味著與自己的過去徹底訣別……當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這封信立即交出去。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也帶給他深深地羞辱和自責。姚佩佩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死活,冒著暴露自己的行蹤的危險,甚至明知這封信不一定能夠寄到自己的手裡,卻依然決定給自己寫信,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自私、怯懦、骯髒!除了自責之外,他的心裡多少還有點歉疚,正是自己把姚佩佩從梅城浴室搭救出來的愚蠢動機,永遠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他一次次地重複著記憶中的這個關節點,讓時間停留在一九五三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譚功達雙手相扣,墊於頭下,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帳子,在嗡嗡的蚊子聲中,一夜沒有閤眼。他的太陽穴像一個小獸,一刻不停地跳動著,隱隱作痛,而腦子已經完全亂了……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9)
花家捨出早工的鐘聲噹噹地響過之後,他終於從床上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他決定燒掉那封信。
他從門背後找來一隻簸箕‐‐還好,簸箕是用鐵皮做的,把佩佩的來信連同信封都點著了火,付之一炬。在火光中,他意識到自己就此與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建立了共犯關係,既激動又傷心。信膽上的齒輪、麥穗和拖拉機圖案在火焰的吞噬中痛苦地扭曲著,最後,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深黑色,變成了又薄又脆的灰燼。有一種說法,秘密信件即使被燒成了灰燼,可一旦到了公安部門的技術專家手裡,他們甚至有辦法能讓信件的內容完全復原。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譚功達笑了一下,兀自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太多慮了!不過他還是把灰燼一點點地放在手掌裡搓碎,直到它完全變成了一堆細細的粉末,每一粒紙屑絕對無法承受一個字的重量,這才站起身來,開啟了那扇朝北的窗戶。
窗下有一叢茂密的金銀花。黃色和白色的花朵散發著馥郁的香氣。在金銀花藤的邊上,有一個蓄滿雨水的低濕的小水坑。他將簸箕伸出窗外,小心翼翼地倒下去。那些紙屑的細末紛紛揚揚,無聲地落在水面上,風一吹,幾道漣漪過後,什麼痕跡都沒有了。
這天早晨,譚功達下樓時,在樓梯口碰到了八斤。他正蹲在地上,在一隻大木盆裡用刀剁著胡蘿蔔:&ldo;譚同志,你,好像有開著電燈睡覺的習慣,是不是?&rdo;
他停下手裡的薄刀,望著譚功達。
譚功達愣了一下,隨後抱歉地笑了笑,說自己躺在帳子裡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忘了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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