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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著賈副官燒焦的軍服,如憔悴的旗幟在呼哧呼哧地飄。他曉得,賈副官是完了。
那校長呢?他四下尋了一圈,看見西坡的夕陽裡,一塊土垛上,靜靜坐著一個人,馬靴、馬褲、白襯衣,手裡捏著一把短槍,抵著自家的太陽穴,——這正是他苦尋的校長。
有種大叫:“校長、校長、校長!”校長不吭聲。再叫:“校長、校長、校長!”校長不吭聲。有種撲過去,抱住校長的馬靴。校長咬了咬牙,不理睬他,伸起大拇指,把短槍的機頭撥起來。有種趕緊抓住校長的槍管,使勁掰。校長拿膝蓋朝有種的腹部狠狠一頂,有種痛得蜷下去,但手裡的槍管還抓著。校長大罵:
“娘希匹,想讓你的校長失節、受辱嗎?!”
有種伸長脖子,往外望一望,軍閥的部隊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蟲子,正從左右兩側抄上來,一邊爬坡,一邊胡亂開槍。槍子兒在空氣中嗖嗖地叫著,打得泥土、石頭、樹屑亂飛。有種再看校長,校長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說:“校長,得罪了。”校長還沒回過神,他長臂一伸,攔腰夾起校長,放在腳踏車的後座上。緊跟著,他跨上車去,死命狂蹬,迎著槍子兒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衝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條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是最狹窄,冒死游過去,立刻就是岸,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也就是這個意思了。然而有種不是文人,哪會想到這麼多,況且這當頭刻不容緩,他也沒空想這是寡婦丈夫說的話在起作用,甚至聽不到校長在不停罵著“娘希匹”,他滿耳都是槍子兒的尖嘯。又笨又重的車輪子飛速旋轉著,輾上一塊石頭,猛地蹦得老高,又跳過了五尺多寬的山澗,還撞翻了一個攔路射擊的兵……突然,有種聽到“嘭”的一響,如誰一腳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剎那間有被震碎的感覺,氣血翻滾起來,再也抓不穩車龍頭,就一下子連人帶車翻滾了下去。
翻滾了好幾個圈,他們終於跌進一個積滿枯葉的旱糞池。有種昏迷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聽到天上有軍號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長擰緊兩個拳頭,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學生在反衝鋒。”
金有種當胸中了一槍,正打在那塊護身符上。護身符真結實,而子彈也真夠狠,硬在沉甸甸的銅牌上咬出半個坑,正咬在婦人頭像的下巴上。金有種把那坑翻來覆去,不曉得親了多少回。
這一役,校長事後作了總結:黃埔學生軍以指揮部為誘餌,誘敵深入,然後實施兩翼包抄,一舉擊潰敵之主力,殲敵八百,俘獲一千,繳械無數。
金有種因孤膽護主,被提拔為特務連二排排副,記一等功。但有種堅辭不幹,當了排副,等於如一顆釘子被生生釘在一塊板子上,哪比得騎了車,自由自在滿城鑽?!
校長聽完他的申訴,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說:“有功不求賞,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有種於是領排副的餉銀,而行傳令兵之職,仍在校長身邊走動著。
金有種領了餉銀,就騎車直奔小碼頭,去會那賣榴蓮的黑綢緞寡婦。但她沒有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給有種留下。有種向鄰居打聽,鄰居說,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顴骨老高,兩眼發直,又不去看醫生,後來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就這樣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業,死後大伯就來收房子,想賣出去,卻因為是凶宅,沒人敢接手。前幾天才有人來租,也是個寡婦,租了賣魚,倒是什麼都不怕。金有種細看,那從前擺榴蓮的攤子上,橫放著十數條滑溜溜的青色大魚,肚皮發白,脹得像充了氣,兀自一起一伏著,再看從前婦人坐的椅子,也坐著一個抽紙菸的女人,穿鮮豔的裙衫,卻乾癟得讓人難過。她朝有種一笑,有種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婦人,差一點落下淚水來。但他還是勉力朝這女人笑了笑,隨後撥轉車龍頭,緩緩地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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