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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裡,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剗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罷!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激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象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象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甚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痴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裡。然這真不過象「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