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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朱元璋在教育子孫時,並不諱言自己出身窮苦、早年生活窘迫這些事實,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流露出一種自豪。但以上文人所犯之忌,恰恰又全是由於朱元璋認為他們在影射他的過去。這似乎是很矛盾的現象。換言之,那些往事,他自己說得,別人說不得;由他自己道來是一種滋味,而經文化人道來就是另一種滋味。看來,最終還要歸結到他在文化上的自卑心理,這心理轉而導致他對知識分子懷有根深蒂固的猜忌,覺得這類人總是居心叵測,話裡有話,專門借語言佔便宜、使絆子。朱元璋實際上患了&ldo;語言恐懼症&rdo;。
人就是如此被生活不可抗拒地書寫。儘管他現在君臨天下、廣有四海、統馭萬民,但生活經歷還是把他某一方面的自我感受定格在從前,使他到死在這個方面都高大不起來,而永遠卑微。他的每一次文字獄,他每一次疑神疑鬼,都在訴說著這可憐而弱小的自我。
雖然專制乃極權與生俱來和普遍之稟賦,而透過朱元璋,我們卻進一步發現,如果這制度的意志由一個文化身份低微者來掌握,那麼,它反理性的特質甚至可以越過政治、思想、倫理這些顯性的一般社會內容,而直抵隱喻的世界;亦即,不光人們明確表達出來的思想將被限制,即便抽象的精神趣味,比如對語言的修辭、使用和選擇怎樣的字眼這類最低限度的個體精神自由,亦在干涉之列‐‐‐它們必須適合者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一旦跨出這限度,後者就毫不猶豫地用暴力加以制止。
順此邏輯,朱元璋的猜忌物件&ldo;合理&rdo;地從表箋一類公文擴散到文學創作,從個別字詞的&ldo;不敬語&rdo;擴散到一篇詩文的主題與立意,從修辭的技巧層面擴散到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意識形態。
《國初事跡》載:
僉事陳養浩作詩云:&ldo;城南有嫠【寡婦曰嫠】婦,夜夜哭征夫。&rdo;太祖知之,以其傷時。取到湖廣,投之於水。
曠夫怨婦,古詩歷來最尋常的傳統主題,不知被詩人吟詠了多少年,從不曾出事,這個陳養浩無非蹈故襲常,卻落得個溺死的下場。
有兩個和尚,一個叫守仁,一個叫德祥,喜歡作詩,也惹禍上身:
一初【守仁字】題翡翠【這裡是鳥名,不是寶石】雲:&ldo;見說炎州進翠衣,網羅一日遍東西。羽毛亦足為身累,那得秋林好處棲。&rdo;止庵【德祥字】有夏日西園詩:&ldo;新筑西園小草堂,熱時無處可乘涼。池塘六月由來淺,林木三年未得長。欲淨身心頻掃地,愛開窗戶不燒香。晚風只有溪南柳,又畏蟬聲鬧夕陽。&rdo;皆為太祖見之,謂守仁曰:&ldo;汝不欲仕我,謂我法網密耶?&rdo;謂德祥曰:&ldo;汝詩熱時無處乘涼,以我刑法太嚴耶?又謂六月由淺,三年未長,謂我立國規模淺而不能與禮樂耶?頻掃地,不燒香,是言我恐人議而肆殺,都不肯為善耶?&rdo;留罪之而不善終。{34}
其實稍解詩趣的人都看得出,守仁詩是要說一種禪意,德祥詩表達的卻是對自己心性修行未純的省思;經朱元璋一讀,則全部讀成政治。
草莽之雄朱元璋 草莽之雄朱元璋(21)
某寺廟壁間不知何人一時興起,題詩其上,被朱元璋看到,竟將全寺僧人殺光:
太祖私遊一寺,見壁間有題布袋佛詩曰:&ldo;大千世界活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也何妨!&rdo;因盡誅寺僧。{35}
布袋佛,即那位笑口常開、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彌勒佛,幾乎每座中國寺廟都能見著他那令人忘憂心情舒朗的形象,深閤中國人對於達觀哲學的追求,但到朱元璋這裡,也變成對時政的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