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2/4 頁)
有聲音呢,桂香不就在我旁邊笑?笑聲劃破了雲層,笑的時候她還拍了一下手,合在胸前,上半身彎著,穿了一件毛線衣,坐在一張圓板凳上,那時候,她跟我們在說什麼?
在說的是“代馬”。我說:如果我是拓蕪,這個一系列的“代馬輸卒”就一輩子寫下去,不但手記、續記、補記、餘記,還要增記、追記、再記、七記、八記、重記、疊記……再沒有東西好寫的時候,賴也還要賴出一本來,就叫它《代馬輸卒賴記》。
拓蕪聽了哈哈大笑,問我:賴完了又如何?
桂香就那麼一拍手,喊著——就給它來個“總記”呀!那一年,拓蕪北投違章建築裡的笑語滿到小巷外邊去。好像是個年夜,小旌忙出忙進的來要錢,錢換成了爆仗,啪一下啪一下的住外丟,我們這些大人,坐在明亮亮的燈火下,一片歡天喜地。
接著怎麼看見了我自己,劉俠坐在我對面,定定的看住我;劉媽媽拉住我的手;我呢,為什麼千山萬水的回來,只是坐在她們的面前哀哀的哭?
再來又是桂香和拓蕪,在臺北家中光線幽暗的書房裡,我趴在自己的膝蓋上不能說話,他們為什麼含著淚,我為什麼穿著烏鴉一般的黑衣?
同樣的書房繞了回來,是哪一年的盛夏?劉俠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拓蕪唯一能動的手握著話筒,說著說著成了吼也似的哽聲。那一回,拓蕪是崩潰了。也是那一回,我拿冰凍的毛巾不停的給拓蕪擦臉,怕他這樣的爆發將命也要賠上。
而後呢?劉媽媽來了,劉媽媽不是單獨的,劉俠的旁邊,永遠有她。這一對母女一想就令人發呆,她們從沒有淚,靠近劉媽媽的時候,我心裡平和。
然後是哥倫比亞了,山頂大教堂的陰影裡,跪著旅行的我,心裡在唸這些人的名字——固執的要求奇蹟。這些片段不發生在同一年,它們在我眼前交錯的流著。迦納利群島的我,握住信紙在打長途電話,劉俠的聲音急切:“快點掛掉,我的痛是習慣,別說了,那麼貴的電話——”我掛了,掛了又是發呆。
旅行回來,到了家便問朋友們的近況,媽媽說:“桂香死了!”我駭了一跳,心裡一片麻冷,很久很久說不出話來,想到那一年夜間桂香活生生的笑語,想到她拍手的神情,想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桂香的笑——直到她死,大約都沒有那麼樣過了,想到小旌,想到拓蕪,我過了一個無眠的夜。
山上的夜冷靜而蕭索,蘆花茫茫的灰影在夜色裡看去無邊無涯的寂,華岡為什麼野生了那麼多的蘆花,沒有人問過,也沒有人真的在看它們。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去,沏了熱茶,開了燈,燈火下的大紅床罩總算溫暖了冬日的夜。校園裡的光影慢慢淡了下去,竟都不見了。
代馬的足音朦朧,劉俠在經營她的“伊甸”,迦納利群島只剩一座孤墳,桂香也睡去,小旌已經五年級,而我,燈火下,仍有一大疊學生的作業要批改。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共過的生,共過的死一樣無影無蹤,想起這些住事,總也還是怔怔。
寫到這兒,我去臺北看父母親,劉俠的請帖放在桌上,請我們去做感恩禮拜,她的“伊甸之夢”慢慢成真,我們要聚一次,見見面,一同歡喜。
請帖上拓蕪要讀經文,又可以看見他。我們三個人雖在臺灣,因為各自繁忙,又尚平安,竟是難得見面了。
在景美溪口街是一個大晴天,一進教堂的門就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劉俠。在這兒,扶柺杖的、打手語的、失去了視力的、燒傷了顏面的一群朋友就在和煦的陽光裡笑,接觸到的一張張臉啊,裡面是平安。
拓蕪坐在臺上,我擠進了後排的長椅,幾度笑著跟他輕輕的招手,他都沒有看見。
那一本本代馬裡面的小兵,而今成了一個自封的左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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