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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漸得知哪一位畫家從誰那兒學到了什麼;在哪位君王的哪間畫坊,首先發展出如今我們稱為&ldo;風格&rdo;的技巧;哪一位著名的大師曾經為誰工作;以及,舉例而言,在中國的影響下,從赫特蔓延至全波斯的中國式捲雲,原來也已傳到了大布裡士。偶爾我會放任自己驚嘆:&ldo;啊哈!&rdo;然而,我的內心深藏著一股無法與你們分享的憂傷,一股對於所有畫家的痛惜與悲嘆。這些漂亮、圓臉、利眼、纖瘦的畫家們,為了藝術,在學徒時期就飽受鄙夷、折磨及大師的責打,儘管如此,他們仍滿懷熱情與希望,喜悅地沉浸於對大師的仰慕,享受著大師的讚賞關懷,分享彼此對繪畫的摯愛,直到長年的勞苦後,終究不得不屈服於默默無聞和失明結局。
憂傷與痛惜的心情,引領我進入了一種敏感而纖細的心靈世界。多年來為蘇丹陛下繪製戰爭與節慶,使得我的靈魂早已悄悄遺忘了這種狀態存在的可能。在一本圖片集中,我看見一個紅唇細腰的波斯男孩腿上放著一本書,和我此刻拿著書的姿勢一模一樣。它提醒了我一個真理:世界美屬於安拉。只不過追求黃金和權力的君王們是忘記這個真理。另一本圖集中,有一幅伊斯法罕年輕大師所繪的圖畫。我含著淚,凝望面前一對青春洋溢的情侶彼此愛戀,不禁聯想到自己手下俊美學們對繪畫的充沛熱愛。一位纖足、面板白裡透紅、柔弱而女孩子氣的青年,露出一條讓人一見就想親的細緻臂膀,邊一位櫻桃口、杏仁眼、柳枝身、花蕾鼻的秀麗少女,則驚異地凝望著年輕人在自己漂亮的手臂上,烙下三枚小而深的痕跡‐彷彿三朵迷人的小花‐‐以證明他對她的愛情與仰慕是多麼強烈。
莫名地,我的心跳加速,心怦怦直跳。好像六十年前剛當學徒時,看見一些大布裡士黑墨風格的春宮圖,上面畫著面板淨白的俊美男孩及乳房瘦小苗條少女,我的前額冒出點點汗珠。我回憶起曾經有一次,當時我已經結婚幾年並剛剛成為大師,有人帶來一位天使面孔、杏仁眼、玫瑰花瓣面板的漂亮少,介紹他為學徒候選人。看見他時,我心中湧起對繪畫的熱愛及深邃的思想。那一瞬間,一股強烈的衝動訴我,繪畫其實無關乎憂傷與痛惜,而是我此時體驗的這股慾望。如何把這股慾望首先轉化為對真主的愛慕,進而轉化為對真主眼中世界的愛戀,則要仰賴藝術大師的才華。這股衝擊如此強烈,使我狂喜地感到過去的一切全部重新回來了:我花費在繪畫板前直至彎腰駝背的所有歲月,學習過程中默默受的所有鞭打,為了追求失明在繪畫上奉獻的終生心力,以及不僅自己飽受、更加諸於別人身上的一切創作痛苦。彷彿觀看著某種禁忌之物,我帶著同樣的狂喜,安靜地凝望著這幅人心絃的畫。我望著它良久,移不開目光。一顆淚珠從我的眼眶滾落臉頰,滑入了鬍子裡。
注意到在寶庫中緩緩漂移的一支蠟燭朝我接近時,我忙把面前的畫集放到一邊,隨手開啟了一本侏儒不久前搬到我身旁的卷冊。它也是為君王們編輯的一本特別畫冊。我看見兩頭鹿分別站在綠色的矮樹叢兩端,深情地對望一旁觀望它們的豺狼又嫉又恨。我翻到下一頁:栗色和棗紅色的馬匹,只可能出自赫拉特的前輩大師之手‐‐它們是多麼的壯麗!我又翻過一頁:一位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員從一張七十年前的圖畫中,自信滿滿地向我問候。從他的面孔我分辨不出他是誰,因為他看起來像任何人,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然而,畫中的氛圍、坐姿男子鬍子中多樣色調,卻喚起了什。我的心臟猛跳,我認出了這張作品中精緻的手部出於何人。我的心遠比我的頭腦更早察覺,只有他才畫得出這麼華美的一隻手:這是畢薩德大師的作品。彷彿一道光芒從畫中傾瀉而出,照亮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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