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三尺六之外(第1/2 頁)
吳茗和我一直都挺羨慕磊的。有一個那麼厲害的大科學家爸爸,蜚聲海外。可能我更羨慕些。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對我來說,爸爸一直是一個陌生又神聖的符號。就像老太太口中的菩薩一樣。即使你確信他一定在那裡,一定在某個地方,但也是在一個和你的不一樣的世界,你感受不到他的喜樂,無法理解他的哀怒。
那是六月份一個星期,我們從比薩過完點燈節回來。
火車上人很少。有一個父親和一個兒子面對面坐。那父親掏出橙子來,屁股先劃掉,一瓣一瓣,剝開了一朵橙花。老爺子也是這麼剝橙子。我也學著他這麼剝,我當時還很崇拜老爺子。
列車員給我們一人開了一瓶白蘭地酒,那種巴掌高的綠瓶子。我因為要看高等化學,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我考試壓力比他大。他再差也還有老爺子呢。我搞不好就要回鄉種田去了。我已經脫掉了方言換上了普通話,農村再也不想回去了。說不想回去也想,對我來說,那裡才安全吧。
磊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一瓶。他打了一個嗝,噴著酒氣說,“有時候感覺爸爸是一個很陌生的符號。記得有一天放學回家。妹妹不知道為什麼哭個不停。爸爸特別生氣,掄起妹妹的胳膊,就從房間裡摔了出去。咚的一聲,妹妹臉上的血,像屋簷的雨水一樣嘩嘩的流下來。從那之後,我便不敢接近他,也不敢違逆他。”
磊停在了那裡。
我側過去繼續翻著高等化學書。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睛,在書上,在我的手上,在我的胸口,在我的下巴,在我嘴角殘留的白蘭地汁液上。他的眼睛想要把我拉向車窗外。我從來沒被那樣看到過。我二姨總和我母親說,咱們一家能悄默生息的,平平安安的,就是天大的恩賜,還奢求啥啊。我什麼都不奢求。我甚至都不奢求待在他身邊。磊的脾氣,鯤的脾氣,你的脾氣,三尺六丈量的雷池,很多時候連自己都容不下。你問我是遺傳嗎?你姥爺的脾氣,你爺爺的脾氣,你爸爸的脾氣?我不知道你問的是基因遺傳還是環境遺傳?你也知道很難把這兩個割裂開來尋因探果。環境是基因造就的環境,基因是環境塑成的基因。如果有,鯤也不用這樣隱秘了。我其實也沒想明白,人們是在擔心那樣的ta,還是在擔心那樣的我們。如果是後者,為什麼要讓ta來做替罪羊?如果是前者,為什麼不接受ta成為我們?ta的一切不過和我們也一樣,與生俱來。
磊說,“你來我家的時候,也看到了。我爸爸和媽媽一直都分開睡。有時候都懷疑我們兄妹幾個是不是親生的,”他端起我那杯,喝了一大口,停了一下,又喝了一口,“他倆彷彿從來沒有,性生活。”他說性的時候牙齒像鈍了很久的鋸子在拉扯。
火車上很安靜。人有時候生氣的不是別人而只是自己。
我看著車窗外隔著玻璃的那張臉。它在橙色光沙裡被溫柔的打磨,和我平行。我和他就這樣對望著。
磊說,他也應當好好複習功課的。他的手也放在了高等化學書上。火車開得很慢很慢。車廂裡的空氣很薄很厚。窗外的那張臉很近很遠。唇邊的白蘭地很甜很苦。太陽的一半被雲蓋住了,山丘一半在濃綠一半在明黃。
直到下車,我也沒有翻到下一頁。
那時班裡有個女孩叫奧費莉娜。奧費莉娜有一頭淺棕色的長髮和藍色的眼睛。不知道是奧費莉娜痴迷於中國,所以痴迷於磊;還是痴迷於磊,所以痴迷於他的國家。也許是反過來的,叫我怎樣去逼迫自己承認。奧費莉娜對磊的愛彷彿滿的要溢位來,像阿諾河上漲的河水。
奧費莉娜經常會帶一種用朗姆酒和蜂蜜釀製啤梨,透明玻璃罐子裝著。入口的瞬間便化了,甜蜜在舌尖千轉百回。那一天,奧費莉娜帶來的卻是薩芭雍。我們三個就坐在草坪上吃。黃昏的天空,靜謐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