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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卡的那個傍晚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當時,我一個人踱出了兵站院子,來到了更為廣闊的街上。街上其實很少有人,我看著沉甸甸往下垂落的夕陽,就不由自主地逛到了牧場。所謂牧場周圍沒有高大而嚴實的圍欄,隨時都有缺口。而這種缺口處是導致我進入險境的最直接原因。
我仰望著高遠的天際,頭一次在這麼平闊的地方散步,根本不用擔心馬路上的車輛,那份感覺真是爽極了。我悠然自得地行進著,不知不覺間,走進了牧場深處,定睛一看,我的前邊突然躥騰起四股狼煙,四條壯碩的狼徑直朝我撲來了。我驚恐萬分地回顧一眼,身前身後全不見人,眼見那四股煙塵迫在眼前時,我根本無處躲藏,只能硬著頭皮等待危險。
我把四隻藏獒當做狼了,事實上藏獒比狼可怕,它們猛如雄獅,發鬃被風吹拂掀動著,使腦袋看上去顯得很大很兇。當時我的神志格外清醒,幾乎是在一股旋風猛烈刮來的同時,四個凶神從不同方位同時朝我撲過來,遮天蔽日,它們的戰術非常明確,是要霸佔領空權,希望將我撲倒,然後再作處理。當它們大氣磅礴地撲向我時,我半蹲著左扭右晃,一一躲閃著。我的肩頭感覺到了藏獒的巨爪,耳邊被它的腦袋和喘息弄出的一片恐懼的風聲淹沒。當我絕望中忘記了呼喊時,我的身後有人替我呼救了。那是一個藏族女孩子,她的聲音驚人地響亮,可能傳出去很遠很遠。隨著她的驚叫,我聽到了遠處有一個男人的權威聲音響了起來,隨後,這幾條藏獒不再朝我猛撲了。在我幾乎癱倒著無法邁步時,一個身著藏袍的男人遠遠過來了。他沖我一笑,黑炭般的臉上跳蕩著一排雪白的光亮閃閃的牙齒。
我的肩頭被抓破了,衣袖也不知怎麼被扯開了個大口子。
藏獒的兇猛令我驚魂甫定。我把它們當成荒原狼了。後來的日子裡,當我一個人在通往星宿海的途中遭遇了荒原狼時,我才真正比較出來狗與狼的差別。我在《西部生命》一書中,翔實記述了我遭遇荒原狼的情景。現在想想,還恍然如夢。
那次真是一次如夢的遠行。危險不僅僅來自猛獸,還來自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原反應,來自天氣的瞬息萬變,來自我體內的多種不適應。終於我渾身癱軟地躺倒了,先是躺在藏民的帳篷裡,而後是搭乘了淘金人的汽車回到了瑪多,依然昏昏欲睡,不吃不喝,在瑪多的一個招待所裡我昏睡了兩天半,發著燒說著囈語,如果再發燒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在那種孤獨無助的情況下,不止一次地思考過死亡。我就像一個人在滔滔浪湧的大海中游泳,筋疲力盡時,你不能指望任何人來救你,你只能靠自己的仰泳,慢慢地躺著漂著來逐漸恢復體力恢復信心,只能自己救自己。依靠別人是不行的。
事實上,我在孤身闖入黃河源時,最深切的感受就是生命的無助感。
我回味這些危險經歷,是要說明當時妻子一點都不知道。後來,她從我的文章裡邊看到了,才開始了真正的後怕。這種後怕使她越來越敏感。比如我在柴達木時,她必須讓我每天給她一個電話,報告我的行程,否則她就睡不著覺。而我在遭遇到那場大風沙時,三天沒給她電話,她就疑神疑鬼了。
還有,我去歐洲那次。行前,我還在寫《西部生命》這部書。我是要求自己一定要搶在去西歐之前將我在柴達木的感受寫出來的。最後一篇散文是《憂鬱的敦煌》。這篇文章我寫得很有宿命色彩,不僅沿途的石頭是黑色的,連莫高窟裡邊的武則天的畫像也變成了黑色的,歲月是以黑色的形態在向我講述著生命的悲情,當然還有我對三毛走西部走到了人生盡頭的感慨,抒發了一個人孤寂行旅中的宿命意識。
當我寫完這最後一篇文章,並列印出來時,已是翌日清晨了。當天我就乘車去北京,然後由北京飛赴布魯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