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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扇條屏為什麼單跟了她這麼多年?姑爸不願去細想了,其實她最知道它們的來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們陪她當過新娘,可她卻沒結過婚。當新娘和結婚並不是一個含義。
姑爸年輕時不梳小分頭,不穿對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過兩條非常招自己喜愛的烏黑的大辮子。她也不傴胸,豐滿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陣陣愛憐。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沒有在男生面前作過實地考察。她相信男生們一定也不討厭它們。她還有什麼: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長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細的腰,不寬不窄的鼻子……當然,她不是沒有一點兒褒貶,比如她那一生下來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為它的多餘而苦惱。但這並沒有妨礙她進入那個被人稱做豆蔻年華的時代,也並沒有妨礙家裡為她說親。她願意免去那種被稱為自由戀愛的卿卿我我的過程,突如其來地去做一個人的新娘,也許還是為了這個她不願意多看也不願意讓別人多看的大下巴。家裡為她說就了一門親事,她還偷看過他兩眼。她喜歡,她滿意,為做他的妻子充分地準備著。
她對自己的婚禮是虔誠的,莊家對婚禮的準備是嚴格的,莊老太爺為她購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條屏,那四隻呆貓。準備婚禮服飾時,司猗紋和丁媽都出動了,深諳化妝術的司猗紋,根據自己的經驗儘量去突出新娘的優點,遮蓋她的缺點。比如面對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張她穿一件中式高領織錦緞皮襖。雖說那時這種款式已經過時,但這總會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領之中‐‐一個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聽憑嫂子司猗紋的擺布。
她坐著一輛扎有紅繡球的老黑汽車,在一班西式樂隊的歌頌下離開了西城莊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為著表示她對孃家的告別,對父母兄嫂的告別,對丁媽、廚子、花匠、車夫的告別,乃至對一個長辮子姑娘自己的告別,表現了極大的悲傷。嫂子和丁媽勸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攙扶下上了汽車。
樂隊歌頌起來,使人覺得她的離家歡欣而悲壯。
人走家空。
莊家一位大辮子姑娘的離開,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種&ldo;不見居人只見城&rdo;的憂傷感,雖然莊家還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詩人也許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孃家的日子,姑爸回來了,卻成了個半昏迷的姑爸。她披頭散髮地被抬下汽車抬進家門抬進她做姑娘時的閨房。
姑爸走得歡欣悲壯,回來得憂傷淒清。
莊家從親家那裡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緣由。原來新婚當天的夜裡新郎就不見了。有人說新郎是在入洞房之後逃走的,有人說新郎伸手揭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之後就不見了。總之,當晚沒了新郎。之後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見姑爸的時候,那新郎再也沒有出現過。
假若新郎是位被稱為進步黨、革命者的如譚嗣同、李大釗式的人物,他的逃離便不難理解‐‐為人類的解放揚棄封建奔赴自由。要麼與這些人物完全相反:菸鬼、賭棍、三教九流,這些人失蹤也不奇怪,誰知他們都安的什麼心思?然而新郎與這些都不沾邊。他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說規矩家庭中的規矩人。然而他沒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著四條屏的嫁妝又回到了莊家。
各種說法都流傳著,甚至有獵奇的記者還在《小小日報》上發過豆腐塊大的訊息。北城也在《益世報》上刊登過尋人啟事,然而都無濟於事。
司猗紋背地裡對丁媽說:&ldo;你信不信是她那個下巴的緣故?&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