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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舊唐書》作「三四十」,誤。今據《長慶集》)。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對於中國詩的歷史的見解。在這一點上,他的見解完全與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誌銘,前面附了一篇長序,泛論中國詩的演變,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見解多和上引各節相同。此序作於元和癸巳(八一三),在白居易寄此長書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長慶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絕大影響。老杜的社會問題詩在當時確是別開生面,為中國詩史開一個新時代。他那種寫實的藝術和大膽諷刺朝廷社會的精神,都能夠鼓舞后來的詩人,引他們向這種問題詩的路上走。元稹受老杜的影響似比白居易更早。元稹的《敘詩寄樂天書》(《元氏長慶集》卷三十)中自述他早年作詩的政治社會的背景,最可以幫助我們瞭解當時一班詩人作「諷諭」詩的動機。他說:
稹九歲學賦詩,長者往往驚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識聲病。時貞元十年(七九四)已後,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外閫節將動十餘年不許朝覲,死於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將豪卒愎之處,因喪負眾,橫相賊殺,告變駱驛。使者迭窺,旋以狀聞天子曰,某色(邑)?將某能遏亂,亂眾寧附,願為帥。名為眾情,其實逼詐。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緣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諸侯敢自為旨意,有羅列兒孩以自固者,有開導蠻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幾閣,甚者礙詔旨。視一境如一室,刑殺其下,不啻僕畜。厚加剝奪,名為進奉,其實貢入之數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斷。侯甸之內,水陸腴沃,以鄉裡計。其餘奴婢資財生生之備稱是。朝廷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間,時或繕完墜;豪家大帥乘聲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熾。習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備宮闥中小碎須求,往往持幣帛以易餅餌。吏緣其端,剽奪百貨,勢不可禁。僕時孩呆,不慣聞見,獨於書傳中初習理亂萌漸,心體悸震,若不可活,思欲發之久矣。適有人以陣子昂《感遇詩》相示,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玄子詩)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不數年,與詩人楊巨源友善;日課為詩;性復僻,懶人事;常有閒暇,間則有作。識足下時,有詩數百篇矣。習慣性靈,遂成病蔽……又不幸年三十二時,有罪譴棄,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間,是丈夫心力壯時,常在閒處,無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復懶於他欲,全盛之氣注射語言,雜糅精粗,遂成多大……
八世紀末年,九世紀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觀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覺這種狀態的危機。元稹自己說他那時候竟是「心體悸震,若不可活」。他們覺得這不是「嘲風雪,弄花草」的時候了,他們都感覺文學的態度應該變嚴肅了。所以元稹與白居易都能欣賞陳子昂《感遇詩》的嚴肅態度。但《感遇詩》終不過是發點牢騷而已,「彷徨抑鬱,不暇及他」,還不能滿足這時代的要求。後來元稹發見了杜甫,方才感覺大滿意。杜甫的新體詩便不單是發牢騷而已,還能描寫實際的人生苦痛,社會利弊,政府得失。這種體裁最合於當時的需要,故元、白諸人對於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雖然齊名,但杜甫遠非李白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