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第1/2 頁)
這便是寫一個單純的情緒。又如《讀曲歌》中的一首雲:
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這便是寫一個女子當時心中的印象。她自覺得園林中的百鳥都在那兒歌唱她的愛人,所以她自己的歌唱只是直敘她的印象如此。凡好的小詩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個小小的片段,最單一又最精采的一小片段。老杜到了晚年,風格老辣透了,故他作這種小詩時,造語又自然,又突兀,總要使他那個印象逼人而來,不可逃避。他控告春風擅入他家吹折數枝花;他嘲笑鄰家楊柳有意和春風調戲,被狂風挽斷了她的最長條;他看見沙頭的鸕鶿,硬猜是舊相識,便同他訂約,要他一日來一百回;他看見狂風翻了釣魚船,偏要說是風把花片吹過去,把船撞翻了!這樣頑皮無賴的詼諧風趣便使他的小詩自成一格,看上去好像最不經意,其實是他老人家最不可及的風格。
我們現在要略約談談他的律詩。
老杜是律詩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詩本是一種文字遊戲,最宜於應試,應制,應酬之作;用來消愁遣悶,與圍棋踢球正同一類。老杜晚年作律詩很多,大概只是拿這件事當一種消遣的玩藝兒。他說:
陶冶性靈在底物?(「底」是「什麼」。)新詩改罷自長吟。孰(一作「熟」)知二謝(謝靈運、謝朓)將能事,頗學陰何(陰鏗,何遜。參看上文。)苦用心。(《解悶》)
在他只不過「陶冶性靈」而已,但他的作品與風格卻替律詩添了不少的聲價,因此便無形之中替律詩延長了不少的壽命。
老杜作律詩的特別長處在於力求自然,在於用說話的自然神氣來做律詩,在於從不自然之中求自然。最好的例是:
早秋苦熱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皆是(今本作「自足」今依一本)蠍,況乃秋後轉多蠅。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這樣做律詩便是打破律詩了。試更舉幾個例:
九日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世亂鬱鬱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晝夢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負鹽出井此谿女,打鼓發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這都是有意打破那嚴格的聲律,而用那說話的口氣。後來北宋詩人多走這條路,用說話的口氣來作詩,遂成一大宗派。其實所謂「宋詩」,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他的來源無論在律詩與非律詩方面,都出於學杜甫。
杜甫用律詩作種種嘗試,有些嘗試是很失敗的。如《諸將》等篇用律詩來發議論,其結果只成一些有韻的歌括,既不明白,又無詩意。《秋興》八首傳誦後世,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玩藝兒而已。
律詩很難沒有雜湊的意思與字句。大概做律詩的多是先得一兩句好詩,然後湊成一首八句的律詩。老杜的律詩也不能免這種毛病。如江天漠漠烏雙去,這是好句子;他對上一句「風雨時時龍一吟」,便是雜湊的了。又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下句是實寫,上句便是不通的湊句了。又如在暗飛螢自照,水宿烏相呼。
上句很有意思,下句便又是雜湊的了。又如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這真是好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