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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多隻能折磨犯人的肉體,決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決沒有“鬥私批修”、“狠鬥活思想”等等的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導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造,從來也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麼佛典,什麼“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訓話,也是舊地獄中決不會有的。每當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惡狠狠的訓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御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簡短截說,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創造發明。裡面的生活既豐富多彩,又陰森刺骨。我們住在裡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讓神經緊張到最高限度,讓五官的本能發揮到最高限度,處處有荊棘坑坎,時時有橫禍飛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空前的。對門外人來說,是無法想像的。當時在全國進入牛棚的人雖然沒有確切統計,但一定是成千累萬。可是同全國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見絀,只不過是小數一端而已。換句話說,能進入牛棚並不容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人們不是常常號召作家在創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嗎?但是有哪一個作家心甘情願地到黑幫大院裡來呢?成為黑幫一員,也並不容易,需要具備的條件還是非常苛刻的。
第一部分
第2節難得的經驗
我是有幸進入牛棚的少數人之一,幾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難得的經驗。我認為,這些經驗實在應該寫出來的。我自己雖非作家,卻也有一些舞筆弄墨的經驗。自己要寫,非不可能。但是,我實在不願意再回憶那一段生活,一回憶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寒而慄,不去回憶也罷。我有一個渺渺茫茫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過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筆,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經歷,淋漓盡致地寫了出來,一定會開闊全國全世界讀者的眼界,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東天出太陽,一直盼到今天,雖然讀到了個別人寫的文章或書,總還覺得很不過癮,我想要看到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蹲過牛棚,有這種經驗而又能提筆寫的人無慮百千。為什麼竟都沉默不語呢?這樣下去,等這一批人一個個遵照自然規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極可寶貴的,轉瞬即逝的經驗,也將會隨之而消泯得無影無蹤。對人類全體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對有這種經驗而沒有寫出來的人來說,這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最可怕的是,我逐漸發現,十年浩劫過去還不到二十年,人們已經快要把它完全遺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談起這一場災難來,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滿臉疑雲,表示出不理解的樣子。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腦袋裡裝滿了疑問號。他們懷疑,我是在講“天方夜譚”,我是故意誇大其辭。他們懷疑,我別有用心。他們不好意思當面駁斥我;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流露出:“天下哪裡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獨與恐懼。
我感到悲哀,是因為我九死一生經歷了這一場鉅變,到頭來竟然得不到一點了解,得不到一點同情。我並不要別人會全面理解,整體同情。事實上我對他們講的只不過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細節我甚至對家人好友都沒有講過,至今還悶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觀認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喚起別人的同情了。結果卻是適得其反。於是我悲哀。
我孤獨,是因為我感到,自己已屆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樹葉,逐漸飄零。年輕的對我來說像日本人所說的“新人類”那樣互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