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第1/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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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扯得太遠了。有些想法決不是被抄家時有的,而是後來陸續出現的。我當時既不敢頑強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請求高抬貴手。同禽獸打交道是不能講人話談人情的。我只是蜷縮在廚房裡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觀,傾耳細聽。我很奇怪,殺雞焉用牛刀?對付三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何必這樣驚師動眾!只派一個小夥子來,就綽綽有餘了。然而只是站廚房門口的就是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是姓谷的朝鮮語科的學生。過去師生,今朝敵我。我知道,我們的性命就掌握在他們手中。當時打死人是可以不受法律制裁的。他們的木棒中,他們的長矛中,就出法律。
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但耳朵是能聽到的。這些小將究竟年紀還小,舊社會土匪綁票時,是把被綁的人眼睛上貼上膏藥,耳朵裡灌上灶油的。我這為師的沒有把這一套東西教給自己的學生,是我的失職。由於失職,今天我得到了點好處:我還能聽到外面的情況。外面的情況並不美妙。只聽到我一大一小兩間屋子裡乒乓作響,聲震屋瓦。我此時彷彿得到了佛經上所說的天眼通,透過幾層牆壁,就能看到“小將們”正在挪動床桌,翻箱倒櫃。他們所向無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們願意砸爛什麼,就砸爛什麼;他們願意踢碎什麼,就踢碎什麼。遇到鎖著的東西,他們把開啟的手段一律簡化,不用鑰匙,而用斧鑿。管你書箱衣箱,管你木櫃鐵櫃,喀嚓一聲,鐵斷木飛。我多年來省吃儉用,積累了一些小古董,小擺設,都灌注著我的心血;來之不易,又多有紀念意義。在他們眼中,卻視若草芥;手下無情,頃刻被毀。看來對抄家這一行,他們已經非常熟練,這是“文化大革命”中集中強化實踐的結果。他們手足麻利,“橫掃千軍如卷席”。然而我的心在流血。
樓上橫掃完畢,一位姓王的學泰語的學生找我來要樓下的鑰匙。原來他到我家來過,知道我書都藏在樓下。我搬過來以後,住在樓上。學校有關單位,怕書籍過多過重,可能把樓壓壞,勸我把書移到樓下車庫裡去。車庫原來準備放腳踏車的。如果全樓只有幾輛車的話,車庫是夠用的。但是腳踏車激劇增加,車庫反而失去作用,空在那裡。於是徵求全樓同意,我把樓上的書搬了進去。小將們深謀遠慮,涓滴不漏。他伸手向我要鑰匙,我知道他是內行,敬謹從命。車庫裡我心愛的書籍遭殃的情況,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然而此時我既得了天眼通,又得了天耳通。庫裡一切破壞情況,朗朗如在眼前。我的心在流血。
這一批小將,東方語文學得不一定怎樣有成績,對中國歷史上那一套誣陷羅織卻是瞭解的。古代有所謂“瓜蔓抄”的做法,就是順藤摸瓜,把與被抄家者的三親六友有關的線索都摸清楚,然後再夷九族。他們逼我交出記載著朋友們地址的小本本,以便進行“瓜蔓抄”。我此時又多了一層擔心:我那些無辜的親戚朋友不幸同我有了關係,把足跡留在我的小本本上。他們哪裡知道,自己也都要跟著我倒黴了。我的心在流血。
第二部分
第17節思潮翻滾
我蜷曲在廚房裡,心裡面思潮翻滾,宛如大海波濤。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呢?“只是當時已惘然”,現在更說不清楚了,好像是打翻了醬缸,酸甜苦辣,一時俱陳。說我悲哀嗎?是的,但不全是。說我憤怒嗎?是的,但不全是。說我恐懼嗎?是的,也不全是。說我坦然嗎?是的,更不全是。總之,我是又清楚,又胡塗;又清醒,又迷離。此時我們全家三位老人的性命,掌握在別人手中。我們像是幾隻螞蟻,別人手指一動,我們立即變為齏粉。我們呼天天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