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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散了口,麵粉從餘老頭的頭一直灌到腳,因此他在梨花街汙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個腳印雪白雪白。他趕到家門口就看見萍子給人五花大綁地往門外拖,男孩的哭聲破碎無比。
人們對餘老頭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時馬上制住了他。餘老頭給八條粗壯的胳膊降住,帶一頭一臉的白麵粉破口大罵。他罵告發萍子的人“鱉日的”,他跳著兩隻裹一層面粉的腳,喊道:“別拉我,我非踹淌你腸子——你個告密漢奸!”
制伏餘老頭的人手顯得不夠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門口。她在那獨扇的門前向餘老頭轉過身。餘老頭的掙扎靜止下來,他看見萍子的五花大綁在她胸前勒出個十字叉,
他為她買的淺花小褂撕爛了,兩個Ru房流淚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間隔著兩步遠,他既沒有看見塌陷的鼻樑也沒看見她盛麗的面色有何異常。
就在萍子給人塞出門時,穗子恰要進門。她趁著混亂揪了一下萍子飛散如小鬼的黑髮。她發現傳說一點也不可靠,萍子的頭髮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麼有力,休想拔下一根來。
那輛卡車上還有另外七八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們也沒有明顯的塌鼻樑和古怪手指。正在貼大字報和演說的人們都靜下來,眼和嘴全張著。這是些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種覺悟: 原來世上是有一個真正恐怖的去處。
卡車載著麻風嫌疑者和萍子兒子的號哭啟動了。人們一看差不多了,就放開了餘老頭。好在餘老頭沒有做出那種很難看的電影畫面: 跟在遠去的車後面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說:“好歹把孩子給我留下……”
沒人聽見他這句話。人人都看見萍子的兩個奶滴滴答答的。卡車向西拐去,餘老頭哭了,兩行淚把一臉面粉衝出溝渠。
我想穗子當年是無心說說的。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麻風病究竟是什麼樣。她說萍子是麻風病時,以為沒人會當真。到現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風者。她只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裡,家長們不允許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證實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華”的浴池,自從鬧麻風后就一直關門了。再開門,它成了一個毛線加工作坊。
拖鞋大隊
那時還早,大家絲毫沒對耿荻起疑心。誰會有足夠的膽子、足夠的荒唐去從本性上推翻高尚、體面的將軍女兒耿荻呢?那時她們需要耿荻,就好比她們需要定量供給的四兩肥豬肉、二兩菜籽油、一兩芝麻醬。她們從一開始認識耿荻,就死心塌地地愛戴起耿荻來,愛她的風度,愛她咧出兩排又白又方正的牙哈哈大笑的瀟灑,愛她的一擲千金。也愛她的古怪,比如她從來不說:“操!”“老子”這樣的日常用語,並且在聽她們唱出這些字眼時,臉微微一紅,被冒犯似的。耿荻是個十三歲半的女孩子,關於這一點,她們從來沒懷疑過。正如沒
人懷疑每隔一陣就釋出的一條毛主席“最新指示”,每隔一兩年就會出現一個捨己救人的劉英俊、蔡永祥式的英雄。亦如她們從不懷疑她們的“拖鞋大隊”是最精粹的“上流社會”,因為她們每人身上流著“反動詩人”、“右派畫畫”、“反革命文豪”的血液。總之,那時誰若對耿荻有任何懷疑,會立刻招致“拖鞋大隊”的驅逐。
所以“拖鞋大隊”的女隊員們崇拜耿荻和耿荻好得鑽一個被窩的局面持續了很長時間,長達半年。在那個每天早晨都會發生新的偉大背叛的時代,半年就足能使“海枯石爛”了。
第一次對耿荻提出疑點的是五月一個傍晚。大家坐在牆頭上看她們的父親們搬磚。不時評論“你爸的陰陽頭比我爸好看”,“我爸裝脫胎換骨比你爸裝得好,看他腰弓得跟個蝦米似的!……”“快看穗子她爸,裝得真老實耶,臉跟黃狗一樣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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