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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人間怎樣“黃鐘譭棄,瓦釜雷鳴”,它依然顯示自己的美妙。我不“慊然”能行嗎?
我幹了幾天活以後,心理的負擔,身體的疲勞,再加上在學校大批鬥時的傷痕,我身心完全垮了。睪丸忽然腫了起來,而且來勢迅猛,直腫得像小皮球那樣大,兩腿不能併攏起來,連站都困難,更不用說走路。我不但不能勞動,連走出去吃飯都不行了。押解人員大發慈悲,命令與我同住的那一位東語系的老教授給我打飯,不讓我去栽秧,但是不幹活是不行的,安排我在院子裡揀磚頭石塊,扔到院子外面去。我就裂開雙腿,爬在地上,把磚石揀到一起,然後再爬著扔到院子外面。此時,大隊人馬都上了山,只有個別的押解人員留下。不但院子裡寂靜無聲,連院子外面,山腳下,樹林邊,田疇上,小村中也都是一片靜寂。靜寂鋪天蓋地壓了下來,連幾里外兩人說話的聲音都能聽到。久住城市的人無法領會這種情景。我在彷彿凝結了起來的大寂靜中,一個人孤獨地在地上爬來爬去。我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了。
又過了兩天,押解人員看到我實在難熬,睪丸的腫始終不消,便命令我到幾里外的二百號去找大夫。那裡駐有部隊,部隊裡有醫生。但是鄭重告誡我:到了那裡一定要宣告自己是“黑幫”。我敬謹遵命,裂開兩腿,夾著一個像小球似的睪丸,蝸牛一般地爬了出去。路上碰到黑幫難友馬士沂。他推著小車到昌平縣去買菜。他看到我的情況,再三誠懇地要我上車,他想把我推到二百號。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也不敢上車呀!但是,他這一番在苦難中的真摯情意,我無論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我爬了兩個小時,才爬到二百號。那裡確實有一個解放軍診所。裡面坐著一個穿軍服的醫生。他看到了我,連忙站起來,滿面春風地要攙扶我。我看到他軍服上的紅領章,這紅色特別鮮豔耀眼,閃出了異樣的光彩。這紅色就是希望,就是光明,就是我要求的一切。可是我必須執行押解人員的命令。我高聲說:“報告!我是黑幫!”這一下子壞了。醫生臉上立刻晴轉陰,連多雲這個階段都沒有。我在他眼中彷彿是一個帶愛滋病毒的人,連碰我一下都不敢,慌不迭地連聲說:“走吧!走吧!”我本來希望至少能把我的睪丸看上一眼,給我一點止痛藥什麼的。現在一切都完了,我眼前的紅色也突然暗淡下來。我又爬上了艱難的回程。
人類忍受災難和痛苦的能力,簡直是沒有底兒的,簡直是神秘莫測的。過了幾天,我一沒有停止勞動,二沒有服任何藥,睪丸的腫竟然消了。我又能夠上山幹活了。此時,白薯秧已經栽完。押解人員命令我同東語系那一位老教授上山去平整桃樹下的畦。我們倆大概算是一個勞動小分隊,由一名押解人員率領,並加以監督。他是東語系阿拉伯語教員。論資排輩,他算是我們的學生。但現在是押解人員,我們是階下囚,地位有天壤之別了。就我們這兩個瘦老頭子,他還要嚴加戒備,手執長矛,威風凜凜,宛如四大天王中的一個天王。這地方比下面栽白薯秧的地方,更為幽靜,更為秀美。但是我哪裡有心去欣賞呢?
我們的生活—如果還能算是“生”,還能算是“活”的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吃飯的地方在山腳下,同我們住的平房群隔一個乾涸的沙灘。這裡房子整潔,平常是有人住的。廚房就設在這裡。押解人員吃飯坐在屋子裡,有桌有椅,吃的東西也不一樣。我們吃飯的地方是在房外的草地上,樹跟下;當然沒有什麼桌椅。吃的東西極為粗糙,粗米或窩頭,開水煮白菜,炸油餅等算是珍饈,與我們絕對無緣。我們吃飯不過是為了維持性命。除了幹活和吃飯睡覺外,別的任何活動都沒有。
第三部分
第34節特殊的幸福
但是,我們也有特殊的幸福之感:這裡用不著隨時擔心被批鬥。批鬥我們的單位都留